崔閭一直以為長女的婚姻屬琴瑟和鳴型的。
這從夢裡那場禍事,她仍對李文康不離不棄時可以看出,他們夫妻二人感情頗佳,又共同育有子女,無妾室滋擾,公婆有祖父挾製,並不能過分乾預這對小夫妻的生活。
若說剛嫁,與公婆同住的幾年,過的有些局促,可隨著長子李博的長成,到為了讓他依附崔氏族學,進而入城單獨一家四口居住,這在鄉鎮的十裡八村裡,都當屬小媳婦們人人稱羨眼紅的。
雖然那二進的宅院,是用崔秀蓉的嫁妝錢買的,可能與公婆分居而活,當也是自在滿意的。
崔閭不明白長女的和離想法是怎麼起的,他之所以沒有像對小女婿那樣的手段對待李文康,就是因為他們夫妻二人在災難來臨時的同甘共苦,這讓他覺得李文康除了書讀多了腦子不清楚外,在對待妻兒方麵應當是個合格的丈夫和父親。
“為何?你怎突生此等想法?”
崔秀蓉將額頭伏於交疊的雙手背上,聲音突然哽咽裡帶上了泣聲,“父親不要問了,女兒也不會說的,父親,您既然能允許幼菱和離歸家,那也請允了秀蓉一道歸了吧!”
崔閭將眼神放在崔元逸身上,問他,“你去送東西時,文康在家麼?”
崔元逸頷首,半晌才從震驚閉緊的喉嚨裡擠出幾個字,“在,他當時正跟他最要好的友人,在書房裡品鑒詩文。”
崔秀蓉將臉埋的極低,並不能叫人看清她一閃而過的厭惡表情,崔閭一時也沉吟著拿不定主意,繼而再問,“你可想好了?李老那人可是極重視博哥兒的,他是不會讓你帶走李家的子孫的。”
“他會的……”崔秀蓉突然仰起臉來,一雙水潤的眸子裡有著魚死網破的決絕,“父親,隻要您支持女兒和離,女兒就能將博兒和姝兒帶出來。”
崔閭啞然,好一會兒才道,“他可是你自己選的夫婿,就算人有些酸秀才的臭毛病,可這許多年對你,對一雙兒女也是做到了傾心照顧之責。”
隻要他這次斷了對李文康文會方麵的資助,讓那些捧高踩低的人,因他的囊中羞澀而遠離他,排擠他,憑李文康那不善練達的交際手腕,不用多久,就會掉圈、少友。
縣裡詩文會那幫人,打著以文會友的幌子,天天批這個判那個,拜高踩低的早叫人厭煩了。
崔閭和李文康的祖父,是有交情的,這讓他有點犯難,不知道要怎麼跟李老頭開口,或者,這可能也是崔秀蓉一直以來的顧忌?
崔秀蓉趴伏於地,淚撒兩頰,“從前父親對我們……對我們……”
兩次停頓之後,終歸一咬牙繼續道,“……對我們冷淡、不怎麼愛過問我們的生活,所以有些事,我們就是遇到了,也不敢告訴您,更不敢回家來與母親訴苦,怕她為難,又要跟著傷心,父親,女兒從來沒有求過您什麼,若……若今天大哥不押著一車東西來我家,女兒也是下不了決心回來找您的,您一向視錢財如命,女兒甚至曾經跟母親自嘲過,若有一天能從父親手上得到財物,那指定就是女兒這輩子最大的福氣了,所以,今天女兒才敢跟著大哥回來……”
想用今日最大的福氣,賭一把父親肯寬待收容女兒的心。
崔閭叫這似控訴,又克製著指責的情緒,弄的更加啞然,而將話說完後,就引得一偏廳的人緊張的氣氛卻才開始,所有人都繃緊了弦的,等著崔閭被長女惹怒發火,大加斥責,然後收回獎賞,攆她出府。
不誇張,這要放在從前,指定已經有一隊仆婦從外麵入內來拖人了。
崔幼菱眼見氣氛緊繃,又眼親姐跪在地上的可憐模樣,眼一閉心一狠也跟著跪了下來,帶著哆嗦的聲音怯怯道,“父親,我可以不和離,大姐要和離,您就讓她歸家吧!我……我,我可以等等……等等……”
一直沒吭聲的小兒子季康撲哧一聲笑了,可能也隻有他敢在嚴肅的父親麵前自在放肆些,隻見他上前兩步去拉兩位姐姐,先是對二姐道,“你當和離還能讓的啊?還等等!”接著又對大姐道,“我知道大姐為什麼要和離,回頭我與父親細說,這個你確實不好說,父親那邊有我,大姐彆怕,我先前當你不在意呢!但既然在意,咱就不能勉強,我支持你。”
崔秀蓉的臉一下子變的煞白,手指緊捏著小弟,怔怔道,“你……你如何知……知道的?”
崔季康撓了撓頭,有些赧然道,“我一個朋友告訴我的,說那是他們文會圈裡的風氣,大家都那樣,沒什麼大不了的,很多人家裡的都接受了,所以,我也以為你也接受了。”
崔秀蓉在弟弟的攙扶下,縮肩起身,搖頭道,“我接受不了,我惡心!”
崔幼菱從旁邊伸過頭來,好奇的開口,“你們在說什麼啊?那什麼風氣的,是不好的事?”
崔元逸一下子就明白過來了,臉色瞬間難看了起來,手掌緊捏成拳,沉聲道,“是他?”
那個他送東西過去時,把他大妹妹家住成自家舒適樣的男人。
崔秀蓉神色晦暗複雜,半晌才輕輕點了下頭,“是他!”
崔閭在幾個子女臉上轉了一圈,恍然就明白了他們之間打的啞謎,原來竟是“南風雅事”,五大族興盛期間,風靡整個江州的男倖事件。
因廳裡還有等著吃飯的孩子,有些話就不好太明了說,但崔秀蓉堅持要和離的理由,崔閭算是終於清楚了,一時間竟是愕然比暴怒多。
所以,他夢裡看到的同甘共苦,相濡以沫,都隻是長女絕望後的妥協?
因為知道自己不可能會從父親這裡得到支持,因為母親的去世讓她產生沒有娘家可依的孤苦,再加上兩個被夫家緊緊攥住的孩子,她沒有退路,就隻能跟彆人家裡的一樣,學會接受,認命的妥協?
崔閭張了張嘴,心裡頭一次產生了對子女忽視後的愧悔,明明是自己的孩子,明明有能力讓他們過的肆意,明明他們可以有更好的選擇,所以,這一切到底是為什麼呢?
“好,想做什麼就去做,都可以,爹答應了。”有些微哽的嗓子艱澀的發出略僵的聲音,可聽在眾子女耳朵裡,卻猶如天籟,連做好了隨時幫忙熄火的崔誠,都從內心裡鬆出一口氣,微笑的趕緊讓後廚將流水的美食佳肴往團桌上送。
早等的饑腸轆轆的孩子們齊齊發出了咽口水的吸溜聲,連幾個大人都瞪直了眼,望著往日絕不可能出現在餐桌上的珍饈,等最後一道冒著香氣的熱鍋子端上桌,回過神的眾人這才猶猶豫豫的落坐,卻是一個也不敢動箸。
這頓飯食是崔閭早讓崔誠準備的,有些是鎮縣上沒有的,還特意讓人驅了馬車去府城采購的。
崔閭指著其中一樣對眾人道,“這是從北境那邊傳過來的炭火烤肉,據說是太上皇親自調的味,與彆的地方風味很不相同,肉質嫩滑鮮香,最主要的是裡麵的辣子,說是太上皇直接打到羌主王帳那邊帶回來的,比江州這邊的芥黃更辣,你們能吃的撒一點,孩子們就彆放了,剪點五香粉的吃。”
炭盆肯定不可能端上來的,桌上擺的盤子裡都是廚下已經烤好了端上來的,年紀小的孩子一塊還吃不下,都重新用剪刀改了一下。
接著崔閭又點了幾樣做法新鮮的吃食,東西都是常見物,隻往常沒人想起來能放一起做,就比如霸王彆雞,鄉下人知道王八能吃,可沒有佐料光燉煮的話,又腥又粘難吃的要死,但在府城裡放隻雞一塊燒了後,這竟然就變成了一道極貴極補的大菜。
崔閭自己其實也沒吃過,可他見過,所以就算不知道真實入嘴的口感,也能說的跟早就吃過的一樣,叫男女兩桌子人聽的嘖嘖稱奇。
末了,崔閭道,“以前是我太過看重錢財,很多事情就看不通透,叫你們跟著一起受苦了,今天這頓,就當是咱們家重新開始的第一頓大宴,往後逢年過節,咱就都按這個餐食規格來,後宅那邊把小廚房置起來,各個院子裡單獨的灶房也都置起來,以後家裡孩子媳婦們想怎麼吃怎麼吃,不論是自己做還是去外麵買,為父……都允了。”
外嫁的女兒本來是不該在此列的,可既然趕上了,崔閭也不是非要死板的守著規矩,再說,他本來是擔心老是將女兒叫回來,會惹女婿親家不高興,現在既然兩個女兒都要和離了,那女婿就算個球,愛滾哪滾哪去。
孩子們是沒有多餘心力去研究祖父心態的變化的,可幾個子女媳婦們,卻都怔愣的不敢動手,望著上座的老爺子欲言又止。
最後還是老小季康出了頭,斯哈著被辣紅的嘴,邊灌水邊問,“爹,這不是頓分家飯吧?”
又置小廚房又分家當的,可不是個以後各過各的樣子麼?要知道,他娘生前提過好幾回置小廚房的事,都被他爹以浪費為由擋掉了,害他們偶爾想打個牙祭,都得跑城外二裡地去偷吃。
二哥崔仲浩不在,所以也沒人揭穿老小崔季康一筷子不動霸王彆雞的事,這菜他倆早偷偷去府城吃過了,直接乾掉了兩人好不容易攢下來的私房錢,至於味道麼,也就那樣,反正他不愛吃。
他愛吃炭火烤肉,可惜上次錢都被那道王八燉雞耗完了,於是這烤肉就沒吃上。
隔壁桌的女眷倒是吃的斯文,可耳朵個個都豎的尖翹,等崔季康把他們個人心底的思忖禿嚕出來後,就見身為長子的崔元逸站了起來,衝著上座的崔閭道,“父親,兒子不同意分家。”
崔閭愕然了一瞬,與崔誠對視一眼後搖頭失笑,伸長手對著崔季康的腦袋就拍了一巴掌,佯怒道,“誰叫你瞎猜事的?分什麼家?或者你是嫌發到你媳婦手上的錢太多,想要還給老子?”
崔季康愣了一下,撓著頭眼神往隔壁桌的媳婦身上瞄,連連搖頭加擺手,“不是不是,我媳婦收到那筆錢都高興傻了,嗬嗬,再說,哪有送出去的東西再要回來的道理,爹,您彆忽悠我,兒子念書是不行,可賬算的明白,兩位嫂嫂和兩個姐姐都有,我媳婦的憑什麼要還回去?這不合理。”
崔閭眯眼逗他,“那回頭你的那份就不要了?你孩子還沒生,那也分不到,嗯,你這房倒是給爹能省不少錢,是個乖仔。”
崔季康瞪著眼睛,看著今日與往常大不相同的父親,突然一把上前用抓了烤肉的油手抱住他,嘶嚎道,“爹啊,還說不是分家,怎麼還要給我們兄弟分錢,竟然連孫輩們都有,不行,不行,爹啊,你到底怎麼了啊?”
前頭他大哥誤會他爹的那一場他沒在,這會子他也順著老人家回光返照的思路跑了,嚎的那叫一個情真意切,都把小孩子吃烤肉的動作嚇停了,個個睜著圓溜溜的眼睛望著他,看他們的小五叔滿嘴流油的在那,用乾嗓子瞎嚎。
讓崔秀蓉因即將和離的鬱悶都散了,連崔幼菱被突然通知,要和王迎金和離的煩惱都給衝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