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他一起的幾個人挨個兒罵他畜生。

雲庭樂嗬嗬接了這個罵名，時涼就聽到了一道很熟悉的嗓音，怨氣很重，“雲大爺，您還真是貴人多忘事，你那破公司不要就賣了，你年後幾時回？”

時涼下意識望過去，就看到程尋姿勢懶散地靠在椅子上，看雲庭的眼神像看負心漢。

時涼的目光不受控製地往程尋旁邊的黑色襯衣上移，因為位置的緣故，時涼看不到那人脖子以上的狀況，她目光落到男人握著筷子的手上，熟悉的冷白調，手腕自黑色裡蔓延出來，黑白對比明顯到了極致。

他那雙手極修長，很輕地點著桌子，聲音巧妙地融進了喧鬨的氛圍裡，指甲一如既往修得很短，上麵有很明顯的小月牙。

時涼莫名屏住了呼吸。

雖然沒看到臉，但她已經確定了，坐在程尋旁邊的，是那個，她愧疚不已的少年。

忍不住直起腰，朝那邊望了一眼。

那人似乎察覺到了什麼，很輕地扭了一下頭，時涼慌忙低下頭。

在這間隙裡，她還分心聽到了雲庭的話。

雲庭安撫程尋道：“最後一次，你再幫我照看三、哦不，四個月就好。”

雲庭認識程尋，這是時涼聞所未聞的，但聽對話，感覺他們又很熟悉。

程尋被雲庭的不要臉驚到了，“有種你再說一遍？”

雲庭給他剝了個蝦，毫無愧疚感，“你也入股了不是，等這段時間忙完，你想玩多久玩多久。”

“牛逼，”程尋無語了片刻，豎個大拇指，麵不改色地扯道：“我家還有一堆家產要我繼承呢，你就這麼耗著我，你那畫廊還在我名下掛著，我又不懂畫。”說著他突然看了一眼旁邊的人，“他懂啊，你怎麼不叫他給你照看著？”

不等雲庭說話，那個人就出聲了，很熟悉的嗓音，清潤裡藏著疏離的冷調，隨口說道：“早不畫了。”

早不畫了。

不畫了。

那個曾掛著耳機教她畫畫的少年還在昨日定格，略帶點冷調的嗓音辨識度極強，他對她總是要求極高的，會耐心的，一遍一遍教，也會在這耐心裡，帶著不耐，一遍又一遍地告訴她，“時涼，這個教過很多遍了。”

語氣不急不緩，淡淡的，情緒都不怎麼波動。起初她聽不出來，後來長大了，遲鈍地察覺到他的不耐煩。

六年不見，重逢來得猝不及防。

時涼連他的模樣都沒看清，憑著一隻手將他認了出來。

還沒想好怎麼開口打招呼，卻從這簡短的對話裡，知道他又放棄了一樣，很認真對待過的東西。

知道內情，雲庭和程尋又聊到了彆的話題，這邊白梨林薇薇他們又聊起了林薇薇的曖昧對象。

暖色調自房頂的吊頂裡刷下來，時涼擱了筷子，習慣性把筷子擺放整齊，想朝那邊再看，又怕動靜太大，平靜下來，又忍不住胡思亂想。

恰好林薇薇問白梨，“你當時喜歡他什麼啊？”

白梨大大方方地說，“第一眼肯定是看臉，後來相處的多了就發現，他脾氣什麼的，都踩在我擇偶標準上，就追了。”

時涼的思緒又回到某個陽光懶懶的午後，他倆在書房寫作業，不對，是時涼寫作業，孟枝來監工。

……

回憶裡的畫麵褪了色，陽光落下來的光束發著白，筆尖在卷麵上劃出很輕地聲響，時涼心不在焉地做著題，孟枝就在她旁邊安安靜靜的看書。

那個夏日的午後，蟬鳴聲自雜草叢生的草坪裡傳出來，安安靜靜的書房，清風一陣一陣地吹。

她看著卷子上密密麻麻的小楷，滿腦子塞著答題模版，做到古詩詞閱讀時，她看到了幾句詩。

“一生繞遍，瑤階玉樹，如君樣，人間少。”

幾乎是瞬間，她的思緒就凝不起來了，她偷偷去看少年的側臉，挺直的腰杆也慢慢趴下。那天她穿了淺藍色的T恤，孟枝穿了純白色的，淺藍色碰到了孟枝的純白色，胳膊挨到了胳膊。

他的胳膊溫度不高，碰上去有涼意傳遞過來。

時涼假裝不在乎的，偷偷彆開臉，唇角揚了揚。

“一生繞遍，瑤階玉樹，如君樣，人間少。”

她喜歡的人，是這樣的人。

不料少年抬眸看了她一眼，麵無表情移開手臂，語氣很淡，“坐直，彆趴著寫，再寫半個小時休息。”

他說著很自然地將書簽放好，拿過她寫完的卷子翻看，看到錯題就用紅筆圈一下題號。

時涼瞬間收回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緊張兮兮地往他手裡自己的卷子上看。

他板正的像個老學究，看完卷子唇角帶了點笑。

他很少看完自己的習題心情還保持愉悅，時涼猛地鬆了一口氣，唇角一點一點揚了起來。

還沒笑出來，就聽見他說，“以後晚上再加練半個小時硬筆。”

……

又想到，他站在台階上，唇角帶著血，是吐出來沒擦乾淨的，語氣平靜的，執拗的，一遍一遍問她，“你說的是實話嗎？”

她說是。

但她說謊了。

她更清楚，孟枝知道她說謊了。少年沒有質問，彆過頭自嘲出聲，挺直的脊梁一點一點彎了下去，身體繃得很緊，如果輕輕一壓，整個人就會分崩離析。

他緩著氣勁，傲骨就這麼一寸一寸儘數折在她手裡，“時涼，我可以讓所有人都相信你說的話。”

“但我一個字也不信，不為其他，就因為我對你知根知底，”

“如果這是你想要的，那麼恭喜你，”

“大仇得報，得償所願。”

“我不怪你，也不會原諒你，”

“我不要你了。”

……

時涼慢慢補上思緒，他這次放棄了畫畫，而上一個放棄的。

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