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學生的課程對於洋子而言簡單到就是過家家的程度,哪怕她此前並沒有係統學習過日文,但在弟子堂學能樂的那一年多,謠曲,也就是能樂劇本上的生字可比現在學的假名複雜多了。更彆說私底下她也會常常查字典和研究各種曲目,比起不需要重新學起的理科,文科上她也已經遠超了很多同齡的孩子。
但她依然很享受在學校裡的時間,絲毫沒有覺得無聊。大概是在室町家被關久了的緣故,洋子可以徹底拋開成年人的內心,像個小孩子一樣和同學們玩那些幼稚的遊戲。而且因為身體發育不是很好,她上體育課的時候也更積極,課間甚至會自己在操場跑步鍛煉。
對於她來講,室町家就像一個幽森陰暗的洞穴,而外麵的一切都是美好的。遊戲時可以放聲大笑;體育課可以做各種不夠淑女的動作;上課時也可以隨意的發呆……她被允許在校園奔跑也被允許大口吃飯,跑動時感受到的風和食物塞滿口腔後的咀嚼,都讓洋子異常的滿足。
隻有放學的時候,她總會有些微的恐懼。
所以當她發現家裡對於放學到家的時間並沒有要求得很嚴格時,她便再也沒有坐過校車,而是自己一個人慢慢地從學校花半個多鐘頭走回山腳下,再慢慢爬上半山腰的室町家。
時常獨自一人,偶爾也會和同學結伴,聽她們聊各種對成年人來講無聊又幼稚的小事。
等她回到室町家時,或者因為能樂訓練中犯了錯被關小黑屋時,她才有足夠多的東西可以從腦海裡翻出來反複回想。
甚至有時候,洋子恍惚還會覺得,這樣的日子也算得上無憂無慮。畢竟室町家也是大戶人家,在業界的名聲並不算小,這種優渥的家境是她上輩子做白日夢的時候都想不到的素材。
然而這種念頭還沒維持多久,她的姑奶奶,室町優的死成為了洋子人生中的第二記重拳。
當年,室町優到底還是妥協嫁給了那個家裡開釀酒廠的河元。後來室町流的劇堂在室町道明的主導下跟河元家的酒廠合作,出了幾個能劇係列的燒酒,算是在整個川崎市區裡打響了名號,成了劇堂賣店的主打商品。
室町道明也遵守承諾,順勢把賣店的經營交給了室町優來管理。可沒有人知道,室町優隻想開一家小小的麵包店,就像她的第一任丈夫,那個麵點師和她描繪的那樣。
劇堂的賣店越紅火,隻會讓她越痛苦。
和不喜歡的人結婚,過著不願意過的生活,周圍一切人都在和她講:你可真是幸福啊太太——室町優就在這樣的氛圍裡,常年鬱鬱寡歡,睡不著吃不下,身體越來越差,然後在某一天便沒醒得過來。
她死後,室町家仿佛什麼變化也沒有,能劇係列已經是河元酒廠的王牌產品,即使河元再婚他人,兩家也早已無法分割。而劇堂的賣店,不過就是交給另外的人來管理,隻要室町流還在,照樣蒸蒸日上。
這之中的某個女人的一生,不過是水滴入海,了無痕跡,不值一提。
隻有洋子,午夜夢回時總是想起室町優的臉來。
她是少數知道對方真正想過的生活,想開的店的人之一,可她也不過是和眾人一般,聽後就拋開了。哪怕知道這女人深陷抑鬱也隻是袖手旁觀,甚至在年節時,洋子想起自己就坐在室町優的旁邊看了自家劇堂的演出,那時她都沒有和對方說上幾句話,隻自顧自地發著呆,想著學校的事情。
也不知道是負罪感,還是唇亡齒寒之感,有一段時間洋子也常常被恐慌纏繞著,難以自拔。
沒關係。她隻能不停地這樣勸自己。她隻要堅持下去,先努力展現自己的能力和價值,換來更多的培養和資源。她不會讓自己落入室町優那樣的境地裡,也不會消極應對。
總有說得上話的那一天,總有羽翼豐滿的那一天,到時,她一定會想到辦法脫離室町家的。
可即使如此開導自己,洋子的內心依舊惴惴不安。在這一年的大晦日,也正好是90代的最後一年,齊聚在一起的室町家每個人的笑臉,看在她的眼中都變成了一個個陽女麵*,像是到了劇的第三場,那是室町優顯靈的三番目能。
如果室町家便是一場正式的演出,那下一番,等她長大後的20年代,一定要是以她的逃離為結束的狂女戲。
雖然發下了如此大的宏願,但對於年僅6歲剛上小二的洋子而言,也不過是相當遙遠的目標。她依舊還是回歸到了從前的日常中,隻是少了那些優哉遊哉和得過且過,那些事也變成了陰影,始終尾隨在她身後,追趕著她難以停下。
就在她不知道該如何安放和緩解這些複雜的情緒時,她在某天的放學路上,遇到了自己這出狂女戲中不可或缺的那名‘脅’*。
原本洋子隻是和往常一樣,放學後和同學一起順著那條常走的路回家。幾個女生嘰嘰喳喳地在耳邊聊著最近流行的節目和明星八卦,她也永遠都是安靜聽著,很少開口。直到幾個人在十字路口分道揚鑣,她便扯著書包帶子慢悠悠往山腳下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