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明月倚坐片刻,問:“哪來的錢,還買了人參?”
越鯉答:“自然是從前攢下的。姐姐還記不記得,以前三皇子曾罵我是貔貅,應該去管國庫,攢點家底有什麼難。”
她說什麼,鐘明月便信,隻當她是豁出去了,眼看自己人就要沒了,攢著錢也沒用,索性一口氣都花出去。
越鯉陪她說話,多半是越鯉在說,她在聽。越鯉握著她的手溫聲說了一會兒,她又昏昏地合上眼。
如今宮裡宮外都躁動,鐘明月睡著,越鯉歎口氣,起身又忙起來。
大廈將傾,鐘明月這裡能維持一隅安寧,全靠越鯉撐著。
往回倒數十年,天下還沒徹底撕破臉皮時,十四公主鐘明月還是皇室頗受寵的小公主。
而越鯉是越妃娘娘的宮人生下來的小孩——越妃的這個姓氏,正是越朝的越,這倒沒什麼稀奇,唐朝也有姓唐的人。
宮人私通是死罪,母親死後,越鯉被隨意扔在下人堆裡,全靠越妃娘娘暗中相助,以及宮人們偶爾的好心,才勉強活下來。
她生命實在頑強,就這麼野草似的長大,年紀輕輕,看什麼學什麼,甚至趁著送吃食偷聽東宮的學堂講課,拿起寫著字的紙片臨摹,居然懵懵懂懂識了些字。
會寫字可稀罕了,宮人們議論起來,傳開她的名聲,不知誰那麼多嘴,說她比太子剛開蒙時,會寫的字還多。那時太子正年少氣盛,此等言論添油加醋飛進他耳朵裡,他登時氣急敗壞,派人押來越鯉就要動手出氣。
此後更是見她一次就百般刁難一次,偏偏她骨頭還硬,怎麼都打不服,幸而遇到十四公主,好心救下她帶回自己殿中。
公主問清來龍去脈,知道她會寫字,便叫她在紙上寫下自己的名字。越鯉兩隻手都臟兮兮,握住筆稍作躊躇,在紙上畫了一隻鯉魚。
鐘明月看了看,知道她是心裡害怕,便安慰道:“你放心,我不會因為你會寫字就打你。”
小越鯉臉頰鼓鼓,圓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公主,鐘明月忍不住抱起她,親了親她的臉頰,安撫一會兒,笑著說:“你要不寫,那這條小魚就是你的名字了。”
越鯉這才不聲不響地落筆,工整寫下兩個字。
自那天起,越鯉便留在鐘明月身邊。她實在靈敏,日子久了,越來越得公主倚重,由公主手把手教導書法、讀功課,經常用公主的字跡為她寫課業,甚至連考試都敢代考。
鐘明月長她四歲,兩個人無話不談,親密無間,鐘明月給她當姐姐,夜間都會並排睡在一起。
童年頗為無憂,少年時就混亂起來。皇室血脈,除去一大把早夭的,剩下的小孩接連不斷出事,太子溺亡,二皇子飲酒過度,夜間凍死院中,五皇子摔下山崖失蹤,四皇子封地在叛軍之地,今年起事時一家人都慘遭祭旗……
一個個數下來,僅剩的便是十四公主這個病秧子。
這其中有巧合,也有人故意為之。朝中勢力錯綜,皇帝性格軟弱,護不住子嗣,自太子死後,每當他倚重哪一個,哪一個就出事。眼看他子嗣凋零,再這樣下去,恐怕皇位就要被迫傳給外人。
旁支諸王有蠢蠢欲動的,與各地官員聯絡,靠那一點血脈,日後起事可以作為一個名正言順的傀儡供他們使用。
越鯉自然看不上這些與虎謀皮的東西,個個自以為能占便宜,其實官員們要麼是草包,要麼一旦得手立即反目,哪個會有好下場。
她替十四公主寫了許多年的國事策論,就連地圖都臨摹著畫過,可歎山河飄搖。皇帝心力交瘁,聽聞時常嘔血,心情灰敗,按照從前培養繼承人的規矩讓十四公主寫議政的奏表,卻沒有心情去教導,渾渾噩噩勉強度日。
點燈寫完今天的策論,越鯉收拾收拾,隔著一扇屏風,睡在公主房中,防止她半夜需要。
鐘明月時夢時醒,混沌中不得安寧,始終在思索。夢中她順著若有似無的線索繞圈子,有時看見小時候的她和越鯉,越鯉放風箏給她看,她們一起偷吃糕點,越鯉在隔著簾子的考場裡代考,她照著越鯉寫的課業念,聽得先生一整天都和顏悅色……
有時夢見越鯉發高燒,她守在旁邊一遍一遍給越鯉擦高熱的額頭和手心,一遍一遍叫小鯉魚。夢見越鯉吃飯、走路、寫字,她們兩個都從很小的女孩慢慢長大。
有時又夢見她自己臥床太久,站不起來,許多人圍在她床邊哭,越鯉卻不哭。
何止不哭,越鯉朝她笑了笑,然後一轉身,夢中病床變成一座高樓,越鯉毫不猶豫地踏出門跳下去——
鐘明月猛然睜開眼睛,急促地叫了一聲。
屏風那邊傳來越鯉的聲音,她迷迷糊糊翻身下床,舉著燭台點亮,過來問:“怎麼了,姐姐,做噩夢了?”
她剛靠近,鐘明月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力道極大。鐘明月深喘幾聲,眼睛濕潤,她終於想明白了,為什麼越鯉最近變得這麼平靜。
越鯉撫著她的脊背:“彆怕,彆怕,我一直在呢。”
她更用力地抓著越鯉,聲音沙啞,萬分悲哀,問:“小鯉,我快死了,你為什麼不傷心?”
越鯉抬頭對上她的眼睛,燭火昏黃,一小簇亮光在她眼中跳躍,她臉色蒼白,淚珠滾落:“你是不是決定了,要隨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