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過了半月,當然蕭琰的胸是沒怎麼長的。
這日是四月二十五,逢“五”的日子。
蕭琰上次送新婚賀禮後,並未按蕭琮說的“逢五過來”——四月十五的時候,蕭承忠去景苑,卻孤身一人回來,稟報說“十七郎君不能來”,蕭琮很是失望。
如今又一個“逢五”,蕭琮一早叮囑蕭承忠,莫忘了去景苑接十七郎君。
蕭承忠應諾。
到了近午時分,蕭琮又叫進蕭承忠,讓他記得去景苑接十七郎君。
蕭承忠默了下,木著臉應,“喏。”
端硯垂下頭憋笑。
沈清猗盯著醫書的眸子一凝,蕭琮對他這十七弟還真是上心。
夫妻二人用了午食,蕭琮有午後小憩的習慣,今日卻了無睡意,沈清猗便拿了醫書坐他榻前,陪他說話。
未時二刻,蕭琰竟然過來了。
“阿兄,阿嫂。”
“阿琰,快過來坐。”蕭琮整個眉眼都笑開了。
蕭琰今日穿了身圓領窄袖袍,沈清猗見她服色仍是素淡,暗紋也是素調,不像世家少年郎多著明麗鮮衫,倒與蕭琮類似,但蕭琮溫雅清和,蕭十七卻是飛揚的少年郎,或許是清寧院的風格?卻見她臉上多了一逼銀色麵具,隻露出眼睛鼻底嘴巴。
沈清猗一怔。
聽說蕭氏子弟行軍打仗的時候,都會在臉上覆麵具,以保證膚色白皙——但這會在家戴什麼麵具?
蕭琮已經驚訝的笑起來,“阿琰怎的戴了麵具?”
蕭琰木著臉坐榻前,“前日父親讓人拿來的,說出了景苑都得戴著。哼,我見不得人麼!”語氣裡憤憤不平。
蕭琮咳了一聲,伸手在她冰涼的薄銀麵具上撫了下,微笑道:“阿琰怎會見不得人?是人見不得你啊!這般美質無雙的少年郎,隻怕人見了,走路都要撞柱子呢。”
“哪有阿兄說的那麼誇張?”蕭琰臉紅了。
蕭琮正色,“一點都不誇張。阿沈,你說是不是?”
沈清猗微笑說道:“十七若揭麵出遊,要坐五馬大車方妥。”
蕭琰呆呆的,“為何要坐五馬大車?”五馬車輅是公侯品級才能坐的吧。
蕭琮咳了聲,道:“蕭郎出遊,車不大,焉能裝下果?”
西晉潘郎出遊,妙有姿容,百姓擲果盈車;
大唐王郎出遊,風姿特秀,百姓擲果盈車。
書房內的侍人都知道這典故,低頭悶笑。
蕭琰連耳根子都紅了,“阿兄阿嫂一道取笑我!”
她知道自己生得很好看,但在清寧院沒人讚她“美姿容”,好似她這般容貌很正常,久之蕭琰也不將自己美貌當回事了,故一時沒反應過來——自己亦是能讓人“擲果盈車”的美郎君。
她這羞赧倒有七分是覺得自己沒有及時反應過來,笨了一回。
蕭琮哈哈大笑,沈清猗起身將茶案上的潤肺茶湯端給他,“彆笑急了。”
蕭琮笑得高興,端起茶盞喝了一口,說:“不妨事,這般笑真個暢意。”蕭琰趕緊道:“阿兄先用茶彆說話,用完再說。”蕭琮笑著將茶飲儘了,回盞遞給沈清猗,接過蕭琰遞上的巾帕拭了唇,看眼她的麵具,才又笑說道:“阿琰休要氣惱,你可知道,咱們蘭陵蕭氏首位河西大都督,就是讓曾經的西域六胡和燕周人聞風喪膽的‘金麵溫侯’!”
“……金麵溫侯?”蕭琰詫異。
“溫侯”她是知道的,方天戟、赤兔馬、溫侯呂布,大漢帝國末年群雄割據中武藝最高強的將軍,關羽、張飛、劉備三人聯手都沒戰勝他,是名副其實的勇冠三軍。她看過商七收藏的話本,其中就有寫三國的《群英傳》,商七曾說,呂布很可能是漸臻宗師的高手。
難道蕭氏河西先祖也是武道接近宗師的高手?
蕭琰心中好奇,但她記著商七說的,他的話不能外傳,便將好奇壓下,心忖能跟溫侯呂布並提,那位“河西先祖”的武道必然也很高了,隻不知“金麵”又是什麼意思?
蕭琮清朗聲音說道:“咱們河西先祖蕭公名諱铖,當年被高宗皇帝授印河西大都督的時候,安西大都護府還沒有設立,西域仍是突厥、鐵勒、吐穀渾、回紇、吐蕃、鮮卑六胡橫行的蠻胡之地,胡人侵唐,河西就是首犯之地;還有宇文氏燕周被逐出中原心懷不甘,時不時放馬南下,河西也是首犯之地。先祖每上戰場,必覆黃金麵具,騎一匹赤騮戰馬,臂使七尺陌刀,神勇如溫侯再世,打出威名後,胡虜見得金麵將軍便紛紛走避,口稱‘金麵將’,河西軍兒郎驕傲的稱先祖為‘金麵溫侯’,以襯其勇。”
蕭琰聽得眉眼飛揚,想象當年蕭氏铖公陌刀揮折,擋者披靡的戰場神姿,忽地歎惋道:“應該叫‘七尺陌刀金溫侯’,這才威風凜凜。”
蕭琮噗一笑,說道:“你當是話本。”
蕭琰嘻嘻一笑。
蕭琮繼續道:“說起先祖铖公這稱號,當年還有一段佳話。”
“咦?”
“你讀過《通史》,當知大唐之前有南梁朝,即我們蘭陵蕭氏所立,後被大唐南下覆滅。但世族的規矩,滅國不滅族,我們蕭氏仍是大唐世族,隻是風光遠不及前,被大唐開國的關隴世族和山東世族壓在下麵;至太宗皇帝時南方的世家也被重用,唯我們蕭氏隻任‘清貴’之職,不進要地,不掌實權。
“但至高宗皇帝時期,我們蘭陵蕭氏再度崛起,甚至掌了兵權,朝野就有很多毀謗之言,禦史台、靖安司緊盯蕭氏,警戒蕭氏有複國之心,至先祖铖公世襲河西大都督,掌十萬河西兵馬,更引起其他世家和朝臣的忌憚,對先祖的猜忌之心也日盛。
“呂布其人,三姓家奴,先祖的稱號傳出後,長安就有流言,說先祖據藩一地,兵權在握,恐生呂溫之心。遂彈章紛出,據說高宗皇帝一日收到的彈章就在禦案上堆了尺高。
“三日後,彈章出儘。高宗在禦史大夫的彈章上朱筆批道:溫侯之勇梁可追,都督忠信呂莫及。都督係公,溫侯係侯,梁公降爵委屈了。”
“啊?”
蕭琰呆了下,然後眼眸睜大,跟著笑得前仰後合,“哈哈哈!高宗皇帝批得妙啊。”一雙眼睛亮圓圓的,更顯得曈如烏金曜石,純黑瑩透。
沈清猗心中一動。
想起那日初見蕭琰,事後便想起那雙眼似高宗皇帝,也是純黑眼仁;但這也沒什麼訝異的,唐人純黑眼瞳雖少,卻也不是沒有。
隻這會提到高宗皇帝,她冷清的性子難得生出促狹,心道蕭氏世代與帝國公主聯姻,說起來嫡係子孫都有高宗血統,這會出個純黑眼仁的,說不得就是“返祖”,最接近高宗血統……偏是個庶出。
估計梁國公心情複雜,而安平公主待見這孩子的可能性,也挺小。
蕭琮已經說道:“高宗皇帝朱批傳出後,河西軍上下便稱先祖為‘金麵梁公’,說陛下說得對,梁國公就是比溫侯爵位高嘛。”
“哈哈哈!”蕭琰又笑起來,然後又奇怪道,“阿兄,我記得這段沒記在‘高宗本紀’中。”
至去年臘月她終於讀完了每部都厚如磚頭的《帝國紀史》十二輯,其中《高宗紀史》的帝王本紀她讀過好幾遍,都能倒背如流了,但沒有四哥說的這段“佳話”。
蕭琮說道:“這段是記載在《高宗實錄》裡。讀史要貫通,需讀國史,讀史要詳儘,得看實錄,國史也就比通史詳細些,和實錄相比,還是簡要多了。”
“哦,我還沒開始讀實錄。長輩說,由簡入繁,先讀通史,再讀國史,至於實錄不急,以後擇感興趣的讀。”
她說的“長輩”,自然是商清。
沈清猗想到蕭琰上回是以“清寧院”稱商娘子,這回又成“長輩”了,心中暗生思量。
蕭琮嗬嗬說道:“讀史是這個理。”並不點破蕭琰這點心思,有些事要難得糊塗,究個清楚反而傷人。他略過此節,直接說到麵具:“當年先祖铖公金麵下貌相英武,不是北齊蘭陵王的‘貌柔美’,覆麵具不是掩麵,而是護麵。”
“護麵?……哦對,以前北朝軍中都是戴麵甲的——嗯,我看北齊北周史就有寫:將士具鐵網麵甲,擋刀劍。”蕭琰補充後又恍然說道,“戴麵具是比鐵網麵甲的防護力強,還可擋弓箭。”
“不是這個‘護麵’。”蕭琮有些好笑,說道,“阿琰你忘了,大唐世家多是魏晉時期的膏梁士族,以膚白為貴。軍中櫛風沐雨的,若不覆麵具,不出幾年就是臉麵粗黑,風儀大減。”
蕭琰“噗哧”一聲,立即想起《世說新語》中的“容止篇”,提到容、膚都是說白,如玉或如脂。
但她又想起唐人仿《世說新語》的後傳——《大唐新語》中的“容止篇”,說人好相貌,也有膚如麥色、英氣俊朗的,便笑道:“阿兄,不是我忘了;我以為,大唐不再隻以膚白為美了,原來世家還是這樣嗎?”
“世家也不是了。”
蕭琮笑著說道:“先祖铖公那時距現在已有將近兩百年了,大唐變化大,很多崇尚的都跟以前不一樣了。
“那時寒門受教育還沒這麼廣,士族依然延續了對寒門的高傲,‘黑粗、無禮’就是對寒門的習慣印象。咱們蕭氏遷河西後,大半子弟都從軍,長期在軍中風吹日曬雨淋的,難免皮膚粗皮,若不仔細保養,回到士族宴席上就會被嘲笑‘與黑粗莽夫無異’‘舉目望去蕭氏儘黑子’之類的譏語了。
“後來,高宗皇帝視河西,在河西英魂碑前對河西軍將士說:天下士人誰最美,唯我帝國之軍士。三軍將士皆感,高呼:陛下萬歲!帝國萬歲!聲音將落時便有前軍陣中一校尉高呼:‘陛下最美!’‘帝國最美!’全軍雷動,高呼:‘陛下最美!’高宗大笑,說:‘朕與帝國將士共美之。’先祖熱淚奪眶,立即舉目望天,回軍中後即對左右說:此後,再無‘金麵’梁公。遂將黃金麵擱置再不用,行軍統戰,皆無遮擋。”
蕭琰聽得心馳。
她記得這段,本紀有載:大業三十五年,帝視河西軍,上曰:天下孰美甚,唯吾帝國之將士。三軍呼:陛下美甚,帝國美甚。上曰:朕與帝國將士共美之。
她唉一聲道:“還是阿兄說得好。正史也太簡筆了,激動人心的都沒了。”
蕭琰不滿的抱怨,為什麼大家都愛看野史傳奇話本,就是因為正史太“素”了,這白描描得,就跟母親書房裡掛的那幅淡墨山水一樣,著墨少,意韻你自個想。
蕭琮笑說道:“這段在實錄裡寫得詳些。但铖祖那段,隻記在蕭氏的《伯器錄》中。伯器,是铖祖的字。”他解釋道。
蕭琰“哦”一聲,心道《伯器錄》她是看不到了,裡麵必定記著河西先祖的很多秘事,豈是她能看的。
蕭琮又說道:“雖說,如今世家不像以前那般講究膚白為貴,不過,還是有不少人以膚白為美。譬如咱們蕭氏子弟在軍中領軍,也是有不少覆麵具的,像咱們七姑母統領靜南軍,行軍打仗都要戴麵具。”
說著又笑,“也有怎麼都曬不黑的白麵將軍,譬如父親和八叔都是,倒是省了戴麵具了。十九叔曾經戲唱:敵將搭手且一觀,見旗纛兒下一白臉——嘿,甚麼氣勢都沒了,勸君覆上黃金麵,好賴威武有三分。堂上伯叔們跌笑不已,直說十九叔促狹……”
蕭琰也聽得哈哈笑,一臉津津有味的表情,沒有人給她講蕭氏族中這些軼事,商七和綺娘會說世家的習慣禮儀等等,但這種軼事就很少說,母親是從不說這些的,至於梁國公,院門都沒登過,蕭琰心中是不承認這位父親的,當然沒想過言笑洽洽,聽梁國公說軼事她寧願看史書。
但四哥說的“不少人還是以白為美”她心裡了挺以為然,就像小時候,如果她習武前或沐浴後忘了擦麵脂手霜之類的,綺娘鐵定會叨叨她——“皮黑膚糙的,以後怎麼找美貌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