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8:心可入藥 淵然而靜者與心謀。……(1 / 2)

蘭陵風流 君朝西 6432 字 9個月前

蕭琮笑道:“以前魏晉的時候,以氣度文雅、風骨清俊的郎君為美,到了大唐,就是以英姿勃發的郎君為美了,不過,膚白俊美的郎君還是比膚黑皮粗的受女郎熱追呀,如同阿琰這樣的。”

蕭琰噗一聲,心道:我又不娶小娘子,要她們熱追做什麼?

轉念一想,她也是比較喜歡膚白貎美的如花郎君。

這麼想著,對覆麵具也不再抗拒了。

最重要的是,四哥說了這麼多,又是說先祖又說軼事的,就是寬解她,說蕭氏子弟戴麵具是尋常事,她不是被差異對待的。蕭琰心中感動,覺得阿兄真是很好,連事實對梁國公強令她覆麵具的鬱氣也消散了。

至於梁國公此舉是什麼目的,蕭琰當然不認為是四哥說的讓她“護麵”,但也不想去深究了。梁國公不想讓她見人又如何,遲早她會帶母親衝出國公府的藩籬。

沈清猗端了茶湯給蕭琮,蕭琰這才覺得口渴了,起身去了茶案前端了茶湯喝著,隻臉上戴麵具還不習慣,喝得有些小心翼翼的。

蕭琮便說道:“阿琰屋裡不用戴,解下好了。”

父親應是不想讓外人見到阿琰,才讓人送了麵具,但他這屋裡服侍的都是父親精心挑的人,連阿沈的侍女也是,忠心自不待言,又有蕭榮和蕭承忠的嚴格調.教,口風緊,不需擔心。

蕭琰聞言立即擱了茶盞,抬手解了麵具,扭了扭脖子舒了口氣,笑嘻嘻道:“還是不戴舒服。”

沈清猗正給蕭琮擱茶盞,便伸手接過去,說道:“彆擱幾上,小心茶湯濺著了。擱書案上吧。”

蕭琰立時直了背,神色端敬道:“謝阿嫂。”

沈清猗忽地想起母親養的那隻小鬆鼠,平素就喜歡在母親身上蹦來跳去,待她一去,立即跳長榻上抻直身,兩隻小爪子擱胸前,說不出的規矩。跟眼前這孩子一樣。

沈清猗神色一和,向這端正的少年郎淡淡笑了一下,卻也隻唇角略牽了牽。

蕭琰覺得四嫂好像沒上次那般“寒氣逼人”了,或許是因上回初見的緣故吧。蕭琰心裡開心,覺得新阿嫂也不是那麼難處。

她很喜歡阿兄,自然想和新阿嫂相處和諧,這樣阿兄也開心。

……

沈清猗將麵具輕輕擱下。

麵具很薄,拿在手裡很輕,觸感韌而柔軟,戴上應不會硌臉,應是足銀摻輕質合金百鍛而成,表裡都光滑如玉,內外見不到一點瑕疵,絕非一般工匠打造得出來。

心底按下的古怪又浮了起來:梁國公真的恨棄了蕭十七?

沈清猗眸光一閃,轉身又是沉潭般幽靜。

……

蕭琰坐回榻前,歡快說道:“阿兄,長輩說,以後我可以逢十就過來。”

商清的原話是“不可耽誤了練字”,蕭琰覺得,每個月隻抽三個下午過來四哥這邊,不會耽誤練字。

蕭琮很高興,雖然比他期望的差了點,但商娘子能同意阿琰過來那就很好了,連聲說道:“這很好,很好。”

“阿兄,我帶了柳河東的最新遊記,《鈷鉧潭西小丘記》,我讀給你聽吧。”

“柳河東”姓柳名宗元,出身乙姓河東柳氏,是大唐當世最負盛名的文學大家之一,流傳有許多膾炙人口的文章,士人皆稱“柳河東”,蕭琮和蕭琰都喜歡他的山水遊記,兩年前柳子厚升遷永州刺史,士人遂都期待他的永州山水,蕭琰說的這篇正是三月新出的“永州山水第三記”。

蕭琮歡悅應道:“好。”

蕭琰從寬袖內袋取出一方疊絹,是她抄寫的遊記,順道是練柳少師的字,她打開朗朗讀起來。

沈清猗回到長榻前,見蕭琮靠著隱囊微笑聽著,便體貼的移了下隱囊,讓他躺得更舒服些。蕭琮向她溫溫一笑,示意她坐下也聽聽。

“……則山之高,雲之浮,溪之流,鳥獸之遨遊,舉熙熙然回巧獻技,以效茲丘之下。枕席而臥,則清泠之狀與目謀,瀯瀯之聲與耳謀,悠然而虛者與神謀,淵然而靜者與心謀——”

因母親喜歡“悠然而虛者與神謀,淵然而靜者與心謀”,蕭琰讀到此句時,忍不住重複吟了一遍。

其實蕭琮已經讀過柳宗元新出的這篇,但他很喜歡聽蕭琰的少年清脆聲音琅琅讀來,隻覺比自己看文生動十分,那清麗自然的景色便被聲音引出成了活的畫卷,在眼前迤邐延展開去。

沈清猗也聽得出神,想起以前常給母親讀新出的詩詞,母親笑語“聽文茵讀文,文色增三分”,當時隻覺是母親對她的愛,如今聽蕭琰讀文,便覺這音色果是能增文色的。

“真想身臨其境啊。”蕭琮一臉慨歎神往。

“阿兄說的是。”蕭琰讀完也一臉悠然神往,心中很是渴望外麵的天地,很想和母親一起去經曆這些山山水水。

蕭琮見她神情微笑說道:“等阿兄病好了,咱們一起去看。”

“好!”蕭琰眼眸燦亮。

……

沈清猗坐到屏風那麵,忖著蕭琮的醫治方案,耳邊傳入蕭琮和蕭琰的談笑聲,心裡思量著:

蕭琮這幾兄弟,老大蕭璋沉穩持重,但和蕭琮麵和心不和;老三蕭琤和蕭琮一母同胞,但為人驕縱跋扈,和蕭琮性情不相投;老五蕭玳年歲尚輕卻一身戾氣,也不為蕭琮所喜;唯獨被“幽禁”的老四蕭琰得了蕭琮的緣法——恐怕除了蕭十七性情令人喜歡外,也有兄弟倆“同病相憐”的因素在內。

默忖一陣,她忽地提筆濡墨,在空白的藥方箋子上,落下清峭有鋒的四字:

心可入藥。

……

睿思堂在前府,是梁國公蕭昡的起居之地。

五間五進的院落宏闊,蕭昡的正院位於四進,堂廳的東次間是他的書房,懸匾“睿思齋”。

他坐在黑檀漆金的翹首書案後,手裡拿著藥箋沉吟不語。

蕭榮跽坐在書案前,微微垂首,身板挺直如旗杆。

良久,梁國公抬眼,目光威沉,“這些時日四郎氣色如何?”

蕭榮恭敬回道:“每日巳初和酉初,郎君分兩次服藥,藥後便由郡君施針。針灸後,或一起看書,或陪著說話。卑職瞧著,郎君近日的神情氣色,都比以前鬆快了些。”

蕭榮以前是梁國公的親衛校尉,因穩重心細兼周全,被梁國公選到承和院任大管事,仍以親衛時的卑職自稱,而這種稱呼在梁國公府是榮耀,屬於“家臣”而不是仆。

他說的郡君就是沈清猗,蕭琮是國公嫡長,有從四品勳輕車都尉的爵勳門蔭,他的正室按朝廷外命婦誥敕製,可封從四品的郡君,朝廷誥命已在二月頒下。

“唔。”梁國公神情莫測,拿著藥箋沒說可,也沒說不可,隻幽幽沉沉念著,“心可入藥?”

這藥箋蕭榮接過來時未折,上麵清峭的四字他看得很清楚,也清楚國公此時問的意思,是問當時情景。

當時蕭榮拿到藥箋後,心裡琢磨著,出了書房就在廊上候著。果然,端硯跟著出來了,說郡君吩咐,蕭大管事有事就問。蕭榮暗暗點頭,細細問了晌午後書房中的事,然後才揣了藥箋出承和院睿思堂,當下向國公詳細稟說:

“晌午後,十七郎君過來了,郎君很歡喜,因見十七郎君對戴麵具不喜,便和郡君一唱一和,說了擲果盈車的軼事;郎君又講了河西先祖伯器公‘金麵溫侯’、‘金麵梁公’和高宗皇帝當年視河西的軼事;又講了長房十七郎主當年宴席上戲唱您和八郎主‘白麵將軍’的軼事,十七郎君笑得前仰後合,對戴麵具也沒了抗拒。郎君很高興,又叮囑十七郎君要保持膚白,才能娶到美貌的小娘子,十七郎君大樂。郎君很高興。

“之後,十七郎君給郎君讀了柳河東新出的永州遊記。郎君很高興。

“再之後,郎君給十七郎君說《大唐新語·元和朝》,十七郎君聽得很歡樂。郎君很高興。

“一晌午,郎君笑聲不絕,咳聲都少了許多,很是精神。”

梁國公一邊聽著,神色似喜又似悲,平時威嚴的細長雙目,一雙瞳子宛如兩星幽火,明滅不定。

蕭榮說完後,他沉默良久,似喟歎、似低語:“心!可入藥——”

他們夫妻越愛阿琮,越讓阿琮心裡沉重——擔心自己會死讓蕭氏沒了嫡長子;擔心自己會死讓父母雙親白發人送黑發人悲痛欲絕;擔心自己死了一母同胞的弟弟失了兄長以後就要擔重擔,擔心他擔不起。

父母的愛,讓他沉負;

兄弟姊妹,也不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