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琮,他的嫡長子,太沉重,也太孤獨!
病痛二十一年,沉負二十一年,也孤獨了二十一年。
要治阿琮的病,不止要入藥,還要入心。
溫暖的陪伴,真心的歡喜,暢懷的大笑,被親人信任和需要,這都是阿琮的“藥”。
十七那孩子……做到了這些。
梁國公神色似悲又喜,心中苦澀湧出泛到嘴裡,好像嚼了一枚苦藥丸子,從舌上又苦到心裡。
然而他終究隻是閉了下眼,隻一瞬,睜開眼時又是威嚴沉肅的梁國公。
蕭昡擱下藥箋,從黑檀鎮紙下取出蕭榮上回拿過來的藥方子,真正的藥方,聲音冷肅,“按這新方子,五月初一起用藥。”
蕭榮心中舒口氣,這是信任郡君開的方子了?
“喏!”他神情鄭重接過去,仔細折好揣入懷內,行禮退出。
梁國公長身而起,踱到到窗前,冷肅幽沉的眼神轉厲。
——沈十七,你可彆讓我失望!
……
蕭榮回到承和院已近酉時二刻,侍衛統領蕭承忠已送蕭琰回景苑。
蕭琰一走,蕭琮的精神一下如潮水落去,這才覺出疲累,遂移到書房隔間的寢臥休憩。
沈清猗在他睡沉後,才回到書房,筆鋒走紙。
蕭榮進來回話,說新方子的藥已經揀好,問郡君還有什麼吩咐。
沈清猗知道蕭榮這是在表示“國公同意用藥”。
她提筆繼續,因心中思量已久,藥方早在心中,筆鋒毫無停滯,又提筆在右上角圈了個婆羅門數字“2”,擱筆語聲凜冽,又堅如金石:
“你手中的第一副方子,隻用一旬。這是第二副方子,也隻用一旬。雖然需下猛藥,但四郎久病體虛,這猛藥也得徐圖緩進,每副方子僅加重一分,都必須配合藥浴、行針,疏通脈絡,助血氣運行,藥力才可通達臟腑透入肌髓,否則,藥方用得再多,也是事倍卻無功!”
蕭榮聽她聲音凜冽讓人生寒,語氣如金石不容置疑,卻反而比溫言細語更讓他增加信心,神態也更顯出恭敬。
郡君若治愈郎君,就是他們承和院所有家臣仆婢的恩人!
沈清猗將墨跡未乾的第二副方子遞給他,蕭榮立即告退,這第二副方子也得遞去睿思堂,郡君提前開方就是這意思。
……
沈清猗不擔心蕭榮不儘心。
無論是她,還是這些“卑職”、仆婢,生死都係於蕭琮一身。
她很清楚,梁國公之所以容許她代姊換嫁入府,一則是看中她心性,冷靜、鎮定,比起被陸夫人嬌寵的沈清妍更適合蕭琮;二則,也是最重要的因素,是看中她的醫術,她曾經蒙孫先生親自指點七年,此等際遇,除孫先生道門的弟子外,世間再無第二人。
但說梁國公信任她的醫術,恐怕最多隻有五分,她給沈清妍下毒是一份投名狀,連吳興沈氏的大藥師都查不出是中毒,可見她在毒經上的造詣已達入神的地步,但下毒和治病是兩回事,梁國公縱然信了她在毒經上的造詣,也不會認為她的醫術就超過孫先生了。
沈清猗也自認醫道上遠不及孫先生,但孫先生不敢下猛藥,她敢!
所謂“病去如抽絲”,這是對病者來說,也是對醫者而言。孫先生不下猛藥,不是不會,是因為沒有這個時間精力去“抽絲”。他是道門高人,怎可能長久待在蕭府?而以孫先生的身份,梁國公也沒法強留他在府中。但病去抽絲,沈清猗卻可以做到。
然蕭榮將藥方子遞上去,梁國公卻拿捏著猶疑不決。
日子越是拖下去,對蕭琮越不利,二十一年沉屙,身子已經拖不起。
沈清猗正籌思著如何說服梁國公,蕭琰的出現讓她靈光一閃。
——心可入藥,開的不是藥,是信心。
……
五月開始。
六月過去。
七月儘頭。
蕭琮用沈清猗的藥方已經三月。
每換一副方子,入藥便重一分,藥浴和行針的痛苦也隨之加重一分。
初時蕭琮尚能咬牙不吭聲,到後來,能夠呻.吟出聲已是奢侈,多數時間是在昏迷中度過。
換了六副方子後,蕭琮便想昏過去也是不可能了。
藥浴時骨頭裡像是被火燧石在烙燒,每每讓他痛得昏去又醒來;之後的針炙,則像在骨頭縫裡抽髓,痛到全身麻木那痛都還在腦子裡折磨著,無法驅除。
每當這時蕭琮都無比慶幸給他醫治的是沈清猗,雖然她的聲音冷清一點都不溫柔,卻讓蕭琮在火烙刺痛中感到一種涼涼的安心。
阿琰的插科打諢也減輕了他的痛苦。
清醒時他常常想,如果沒有清猗和阿琰,自己很可能就撐不下去了。
初時,父親和母親過來陪他施針,但坐在那裡沉重的氛圍反而讓他壓力更大,身為蕭氏嫡長的責任也讓他不願意在父母麵前表現出軟弱,後來,父親和母親沒再過來。但蕭琮知道,蕭榮和蕭承信每天都會去父親的睿思堂和母親的盛華院。
……
進入八月,河西天氣開始變得寒冷。
今年秋寒來得格外疾,八月初連綿秋雨後,氣溫就陡降,宛然進入冬十月了。
每年秋冬都是蕭琮最難熬的時候,越冷咳疾越重。他體內難生陽氣,一入秋就要移到樓下,起居洗浴都要在燒了地龍的屋子裡,坐臥都要在熱炕上,雖然不受寒了,於他病體卻是無益。
這些外來的燥火與沈清猗用藥湯和針灸逼出的體內陽火不同,後者是將寒毒從內往外逼出,而外來的燥火卻會逼得寒毒越發往骨子裡去,更加難以拔除。
咳聲早晚不止,伴著冷凍的秋雨,時急時緩,卻沒個消停,讓侍衛仆婢們都心躁不能安寧。
蕭榮等人憂心忡忡,眼見郎君的病情已有了些起色,怎的又突然加重了?
貼身伺候的端硯、白蘇八侍更是焦慮,手腳都輕得不能再輕,連呼吸都放緩了,唯恐一個大氣驚了郎君。但這滿腹焦心隻能擱著藏著,不敢露出絲毫來,唯恐郎君見了難過。
蕭琰每每聽見阿兄咳得撕心裂肺,似要連心肝肺都咳將出來,就難受得恨不能以身相代!
這段時間,她來承和院都很勤,一半功課都擱了,每天近午就過來,陪著阿兄經曆最痛苦的藥浴和行針。
這日施針後,沈清猗開了一劑安神方子。
蕭琮服藥後終於如願“不要清醒著”。
蕭琰在寢居陪著阿兄直到他沉睡去,才起身出了寢居上樓。
樓上安靜,沈清猗思索醫案時仍在樓上書房內。
蕭琮移到樓下起居,書房內的間隔屏風就撤了,沈清猗坐在清神寧心的香樟書案後,一時翻閱醫案,一時落筆,一張藥方子被她寫了劃去,劃去後不久又寫上,反反複複,斟酌,思量,眉毛始終蹙得緊緊的。
蕭琰沒有出聲打擾,足襪輕踩地毯,去到書架前取了卷書,靜靜落坐到書案對麵,慢慢讀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