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3:方寸 一看就是討好梁國公的!……(1 / 2)

蘭陵風流 君朝西 8839 字 9個月前

蕭琰繼續往下念禮單。

每念一人,蕭琮便解說送禮之人的出身、官職,與梁國公府有無交往,利益關係,還有送禮者之間的關係、糾葛等等,信口拈來,十分熟悉,蕭琰既驚訝又佩服,“阿兄好厲害!”

蕭琮微微一笑。

這些年他可不是隻臥於病榻,父親傾力教導他,不僅親自教他經史文理等諸學,還請任先生和顧長史為老師,教他縱橫謀略、朝政時事、各方勢力關係、大唐周邊局勢等等,雖然足不出承和院,但對天下事和文武官員的了解,恐怕比很多朝官都要深。

而每一單賀禮的回禮,則是蕭琰動腦子想,沈清猗提點指正,某些隱晦的關節點沈清猗則留白,交給蕭琮去“教子”。

如是這般,不覺就到了午膳時分,三人去樓下的西次間用過午食,沿曲廊徐行花園一圈消食後,又回到書房繼續。

“……秦州刺史哥舒夜,賀:法顯大師西行玉骨佛珠一串、和闐白玉佛像一座、金箔《金剛經》兩卷、和闐青玉木魚……”

蕭琰念著念著哈哈笑出來,“佛珠、佛像、佛經、木魚……這位哥舒刺史真的是在賀阿兄病愈嗎?”其他人的賀禮多少都要帶一些珍貴藥材,這位倒好,藥影兒都沒一個。

“阿琰認為呢?”蕭琮回眼笑道。

蕭琰哼哼一聲,“一看就是討好梁國公的!”

梁國公尊道也崇佛,每逢道祖日和佛誕日均持齋,天下皆知。

蕭琮一聽她語氣,就知她對父親有怨。

怎會不怨呢?蕭琮心歎,換了他,隻怕也是要怨的。

他仍然看向沈清猗,目光溫潤又含笑意。

沈清猗說道:“哥舒使君四禮中,和闐白玉佛像、金箔佛經、和闐青玉木魚,此三者倒罷了,隻是材質上佳;隻那串玉骨佛珠卻是不凡,應是七百年前法顯大師西行隨身的念珠。

“法顯大師西行著《佛國記》有載:坐佛陀菩提樹下有感,念持金剛經,化為玉骨,淬入念珠。遂成金剛護持佛寶,諸邪不侵。後法顯大師回中土後再次西行傳法,在高昌國與西域強族氐族可汗結緣,將玉骨佛珠贈予可汗苻氏公望。

“四十年後,東晉大亂,氐族入中原建苻秦王朝,苻氏自稱佛陀信徒,消彌禍亂,安定天下,在秦國內迎高僧力崇佛法,法顯大師的玉骨佛珠也被尊奉為金剛護持鎮國聖物。之後苻秦被鮮卑慕容氏燕國覆滅,氐族潰回西域,佛珠也被苻氏帶回高昌。

“之後五六百年,西域風雲變幻,部族興衰、王國更替是尋常,氐族被攻破高昌,佛珠大約也易主;至大唐立國,西域鐵勒族興起,強盛之時橫掃河西天山之地,想來法顯大師的玉骨佛珠就是那時落入鐵勒汗哥舒氏手中。

“貞觀二十年,畫聖閻學士奉詔繪《西域諸國覲見文德賜宴圖》,畫中鐵勒汗哥舒伽向太宗皇帝敬酒時,左袖下隱約露出幾顆晶透的佛珠,內現玉骨經文——閻學士畫筆入微,翰林書畫苑的影印本也相差無二,若我觀畫本無錯,應該就是法顯大師那串佛珠了:以念力凝為金剛經咒,淬入金剛石佛珠中,形如玉骨,故稱玉骨佛珠。”

與之前淡淡幾字,或一兩句的提點不同,因玉骨佛珠曾經失落於史載幾百年,沈清猗這回就說得詳細,卻依然清語淡淡,平緩道來,不止說清佛珠七百年的淵源,而且中原和西域的幾百年迭蕩都在她清音淡淡中展現開來。

蕭琰不由佩服。

以前隨兄長學畫,她也翻閱過畫聖閻立本的畫本集,當然也是影印本,其中就有這幅名畫:當時覲見大唐“天可汗”的西域諸國是三十六部。閻學士的畫細致傳神,但一幅丈二長卷集聚了三十六汗王,以太宗皇帝為中心,諸部王會宴的姿態神情才是重點,一位汗王袖下隱現的幾顆佛珠得是多小的細節,幾人觀畫會注意這個?

反正蕭琰是沒注意到的,看到了也隻是一眼看過,不會去去這佛珠是什麼,那時佛宗在西域傳法,很多部族信佛,取佛名、戴佛珠這都是尋常,如果將袖子翻起來,估計敬酒的三十六部汗王有多半都是戴佛珠的。

偏偏她這位四嫂就沒有“視若尋常”,不隻注意到了,而且隻憑袖下腕底露出的幾顆珠子就推斷是“玉骨佛珠”,並將其幾百年的輾轉經曆都溯源得一清二楚!

這得是多細致的觀察力,又得是怎樣的博聞強識和縝密的思維,才能將卷帙浩繁中零散的記載關聯在一起推出結論?

蕭琰想想都覺得頭大,至少她現在做不到,再次佩服道:“阿嫂真是厲害!”

蕭琮也讚歎的點點頭,這玉骨佛珠因與蕭氏有點淵源,他才專門去卷帙中查了,但妻子隻憑觀畫時的一點詫異,就從記憶中搜索整理出這些信息,足見閱讀廣博,而記憶也必然有序,如同書庫檢索,這點連他也是自歎不如的,順勢接著蕭琰的話道:“你阿嫂讀書精微,你得多跟你阿嫂學學。”

他們夫妻雖然成親不到一年,但因朝夕相處,交流的時間反而勝過許多相處數年的夫妻。之前蕭琮病時,兩人同在書房就多有交流,沈清猗研讀醫案之餘,也會看些其他書調劑,蕭琮當時就發現妻子讀書甚多,這亦是尋常,世家教育都有規程,沒有讀書少的世家子弟,但讀書多和讀書精深是兩回事,他妻子明顯是後者。而這三個月他痼疾已去半隻是調理,夫妻倆在醫案之外的交流更多,他長年臥榻隻能讀書又年長她幾歲,讀書自是比她多,但書房內的書隻要她讀一遍,就成了她的書,理解的精深、見微知著的本事完全不遜色於他。這讓蕭琮驚喜。

而這十個月也足以讓他了解妻子的品性。沈清猗時常讓他想到,蕭氏的先祖南朝梁武帝《淨業賦》中的一句:“心清冷其若冰,誌皎潔其如雲。”

這讓蕭琮心中做了一個決定。

他很早就對蕭琰的教育上心,所謂長兄如父,父親未能行教子之責,他這位嫡長兄就要代父行職,教導十七。但如今他病愈就要擔起世子職責,諸務繁多,而且訪客必多,以後十七過來他未必都在,即使在也可能是在會客,就需要一個人代他教導十七。

這三個月裡,他考慮了很多人,首先就想到任先生任洵,但他是父親的幕僚,這不適合;他又細細勾選蕭氏族學經道堂中的夫子,將博學又品性正的叔伯夫子都勾了出來,他們能教十七,但又不適合教十七,畢竟十七是被父親“幽禁的兒子”。

最後蕭琮選定了沈清猗。

清猗是最適合的,無論才學、人品,還是身份、時間、地點,都很適合。

於是蕭琮借著今日說禮單,一是讓妻子在措置內務的同時也開始逐步進入外務以擔起宗媳之責,二則蕭琰叫過來聽,就是提前埋下伏筆,之後再和清猗說起教導之事就不突兀了。

蕭琰聞得兄長之言立即點頭,認真說道:“我會跟阿嫂好好學的。”

說著放下禮單,直身而起,跽坐到沈清猗案幾對麵,雙手端起還有半盞的茶湯,手指試到尚溫熱,便端正奉前去,說道:“阿嫂解說辛苦了,請用茶。”

沈清猗眼眸斂了一下,接過茶盞用了,落手才要放下茶盞,就被蕭琰手快的接了去擱到案幾上,抬手才要拿起巾帕,蕭琰已經端著巾碟奉到她手下。

“……”沈清猗看了她一眼。

蕭琰黑亮的眼睛圓圓的,清澈分明,滿眼的熱忱,卻又端正,誠敬。

沈清猗抬手拿起巾帕,按了下唇,心中有種無言的感覺。

她性子疏淡如非必要不喜多言,但從未有人能讓她無言,眼前這少年卻已幾次都讓她默然。

沉默有時不是討厭,而是無法拒絕。

蕭琮早已忍俊不禁,唇邊含笑,心道:如清猗這般清冷疏淡的性子,就得要阿琰這樣的熱忱殷切,才能走近她。

蕭琰回身又給四哥敬茶,和阿兄她隨便些,不像那麼端謹,但誠敬卻是一樣的,說道:“阿兄辛苦了,請用茶。”蕭琮用完她又周到的遞上巾帕,蕭琮噗哧一笑,接過巾帕拭了唇,“阿兄不用你這麼殷勤,你要好好敬奉阿嫂。”

“我會的。”蕭琰點頭認真應下,又起身叫進秉筆換茶湯,回到沈清猗案側落坐,請教道:“阿嫂,法顯大師這佛珠還有念力嗎?”

已經七百年了,中間又輾轉流經多人,法顯大師念持的金剛念力應該消損得差不多了吧?還能有金剛護持的力量?

秦州刺史送出這串佛珠為賀禮,應該是有其他意義吧?

孺子可教,沈清猗看了她一眼,道:“高宗皇帝兵出西域,首定河西,河西先祖铖公率軍攻破鐵勒汗庭,鐵勒汗哥舒那羅奉王印出降,與王印同奉金盤的還有二物:一是高宗皇帝出兵前詔發西域的《曉諭西域諸族歸夏書》;二是曆代哥舒汗傳下的金剛護持‘佛寶’,就是這串玉骨佛珠。

“佛珠和王印一起呈送長安,高宗皇帝返了佛珠,說:高僧大德,誌如金剛,心如佛陀,朕心如金剛,亦如佛陀,慈悲萬民,一視同仁,則天下安。”

蕭琰點頭,高宗鐵血也慈悲,以武力收西域、仁心定西域,這是史載可知的,當時西域諸多胡族中“六胡”最強,慓悍善戰,頑抗到底,河西和安西的英魂碑就是當年唐軍血戰的明證,“六胡”戰敗之後,除了吐蕃是侵入西域這回被打得龜縮吐蕃高原不敢再出外,另“五胡”隻能歸降,高宗並未屠殺削弱這些部族,也沒有行歧視壓迫之策,而是如其詔諭所言:“諸胡歸夏,一視同仁。”——但高宗皇帝的慈悲,“朕心如佛陀”,這跟哥舒刺史送出佛珠有什麼關係?

她可不信梁國公“心如佛陀”,也不敢相信秦州刺史是腆著臉讚頌“梁國公心如佛陀”,這也太厚顏無恥了。

沈清猗見她的表情變來變去,心思都顯在臉上,有些忍俊不禁,拿起新換上的茶湯微微抿了口,擱下茶盞神色端然道:“佛家一直講的是,心誠則靈。玉骨佛珠的經咒是法顯大師虔心誠念所聚,念力雖然曆經七百年的護持而消損殆儘,但經咒仍然淬在珠內,持珠者,隻要心懷慈悲,心念至誠,念誦經文仍可得到金剛辟邪護身之力;更何況——”

她說到這頓了下,看了眼蕭琮,見他一臉微笑期待的神色,就知他不會接過去——這是讓她無須隱晦?解說周全?

沈清猗心裡想著,清淡語音卻極自然的接下去,仿佛沒有這個停頓。

“此物雖非高宗皇帝禦賜,隻說是返還,但有這麼一段淵源在,對哥舒氏而言也是聖物。”

她淡然說道:“哥舒使君將此物送出,那是甚有誠意了。心誠,亦在送禮之人。”

“心誠則靈”,也是指哥舒夜向梁國公表達的“心誠”。

她說得更直白,“所謂禮下於人,將有所求,何況是這等誠意。”

蕭琰向她一揖表示受教,轉目看向兄長——哥舒夜求的是什麼?

這事應該問兄長,不應該問四嫂了。

蕭琮先向沈清猗頷首一笑,徐徐說道:“哥舒將軍一身將略,卻被囿於秦州治民,心中難免抑鬱。長治十七年,他在安西都護府任右軍將軍時,殺了麾下一員驕橫都尉,孰料那人卻是安西大都護李公常煦寵妾之兄……”

蕭琰哎呀一聲。

原來這個倒黴的哥舒夜得罪了安西大都護,所以被攆到一州當了刺史,這是想尋門路重回軍中。大唐重軍功,雖然從世宗皇帝起大興文治,但“文臣治國,武臣治軍”的國策未變,武將地位並沒有降低,與文官齊平,這個哥舒夜如果精於軍事而不擅於文治,想回軍中就很能理解了。

蕭琰恍然道:“他是想回軍籍,調入河西軍?”

蕭琮微笑,說道:“安西他是回不去了,隻要李大都護在。”

蕭琰聞言皺眉,對這位安西大都護油生不喜,挾私報複,這等心胸怎能統領安西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