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3:方寸 一看就是討好梁國公的!……(2 / 2)

蘭陵風流 君朝西 8839 字 9個月前

但她跟著想到,這道理她都懂,當今聖人會不懂?更何況,安西是大唐西境門戶,又是多民族共處的區域,聖人即使犯些糊塗,也不至於在重大任命上失誤,讓一位心胸狹窄的將帥治安西軍,豈不是很容易撩起軍中各族矛盾?

她便問兄長:“這李大都護是哪個李?”

蕭琮微笑,道:“三原李氏。”

蕭琰心道果然,此中必有因由。

三原李氏是李衛公的李,衛國公李靖係高祖和太宗兩朝的大唐第一名將,在慕容氏和蕭氏崛起之前,三原李氏都是大唐第一將門,蕭琰讀《帝國紀史》時,幾乎每部列傳中都有三原李氏的將軍,心裡忖道:這樣長青不衰的將門,子弟教育必然嚴格,就算有私怨也不敢因私廢公損了家族名聲,這名聲一倒,要再豎起來就很難了。

她問阿兄:“因由為何?”

蕭琮讚許的向她一笑,說道:“李大都護調走哥舒將軍,明麵看是私怨,實則是哥舒將軍桀驁不服管,安西軍內民族眾多,大都護必須擁有說一不二的權威,否則很難統禦各軍。是以,李大都護借著這個由頭,以武調文的升遷方式,將哥舒將軍調出了安西軍。”

蕭琰說道:“這就有道理了。”

說著,她又忖思,然後皺眉,說道:“之前我讀《方寸經》,序言裡說,人的心性是很難改變的,雖然明麵百般矯飾,但行事終不離其骨,度其方寸,便知其人。我讀《帝國紀史》,列傳中如李衛公、慕容燕公這些名列前茅的帝國名將都有說:將之首要,服從軍令。以身為範,才能統下。阿兄說,哥舒將軍是因桀驁不服,被調離安西軍,如果不是李大都護統軍無能,那就是哥舒將軍的問題。如果心性如此,從安西調到河西,那也不會變呀。”

蕭琰一臉憂慮。

她不認梁國公這個父親,是因為母親,這是她堅守的方寸,不會移;但國公府並未苛待母親和她,一應供給都是上等,四哥待她更好,她希望國公府好、蕭氏好。母親說,心性闊達天地才遠,蕭琰才不願做那種“一竹篙打翻滿船人”偏性子人,那種人心中的天地一定是隻有網眼大,她不會因為梁國公,就怨了國公府和蕭氏。

蕭琮心裡欣慰又憂慮,欣慰的是十七的心性,憂慮的是她讀的書,眼眉抬了抬,他思量著如何措辭。

沈清猗眼眉也抬了抬。

《方寸經》……

蕭琮心念轉了轉,柔和說道:“阿琰讀了《方寸經》?”頓了頓,他微笑說道,“這書,我原打算待你年長一些再讀。”

此書是高宗時的“名臣”李義府所著,係智謀度心術,此公曆任刑部尚書、大理寺卿、禦史中丞,一生毀譽參半,“笑裡藏刀”的典故即出自此公,同僚都稱他“李貓”,意思是表麵溫順內裡狠辣,河西先祖铖公在《伯器錄·同僚》中就有論:若非為陛下所馭,必成權奸。若是心誌不定之人,讀此書就極易受到影響,淪入猜心度人的小道之智,故蕭氏有訓,族中子弟十七之前不得讀此書。蕭琮心中對商清生出不滿,這不是誤阿琰麼?

蕭琰說道:“我知道阿兄的意思——年少者不讀,惑心。年初我開始習柳體,柳公說:用筆在心,心正則筆正。長輩說,我的柳體已見骨,心正則骨勁秀,說我可以讀《方寸經》了,洞悉人心鬼蜮不是讓自己成為鬼蜮。”

蕭琮聽到這心裡微微點了下頭,對商清的怒意小了些。

“我讀《論語》,裡麵說:君子可欺之以方。君子為什麼容易被小人欺騙?不是小人太奸詐,而是君子不夠聰明。我要做的君子,不是這種君子。君子,當知其邪,行其正;當知其黑,守其白。知悉人心、世情,才能更好的堅守方寸。長輩說,心如金剛淬玉,就算身處汙穢之地,也不侵其堅潤光華。”

她聲音鏗鏘朗朗,眼神澄淨純粹,顯見所言皆出肺腑,沒有半句虛言,端直的身姿猶帶著少年的纖細,卻讓人想起河西戈壁的小白楊,雖處風沙卻直立而生的堅定,雖然青稚,卻更動人。

蕭琮神色觸動,滿滿的歡喜,手掌按在膝上說道:“院裡的長輩說的好,知黑守白,阿琰當如此。”洞悉人心世事的複雜,但堅執初心純粹的自己,這就是他的阿弟。蕭琮笑得暢然,對商清的不滿猶如冰消雪融,半分不存,唯有敬意。

這等心性高潔的女子,父親怎會……

蕭琮心歎,隻覺清寧院的迷團,在他心中是越來越大了。

沈清猗神色有些微怔,繼而眸光閃動,清冷卻幽深的眸子如明月照潭,清光鑠鑠,一時覺得,教這個孩子不算“麻煩”,心裡想著,這樣的小白楊,不能長歪了。

心裡的不情願已經越來越淡,當真生出了幾分教導之心,她看了一眼蕭琰,清眸看向蕭琮,說道:“這佛珠,四郎受之不宜,父親那邊,或也是不會受用的。”

以安西大都護李常煦的行事來看,必不會計較哥舒夜調入河西軍,隻要不調回安西軍就行,何況,還能讓梁國公欠他一份情。國公府承下這一份賀禮沒有問題。觀蕭琮的語氣話意,也是惜哥舒夜的將才,梁國公應該是有意接納。

但這玉骨佛珠有哥舒汗獻給高宗皇帝這一段前緣,而今哥舒氏家主送給蕭琮,難道梁國公父子能比高宗?

這串佛珠,無論是戴在梁國公世子腕上,還是戴在梁國公腕上,都招人眼目。但受下禮卻隱匿著,更招人眼目。

蕭琮沉吟說道:“這禮的確不好受。”

哥舒夜將才雖難得,但大唐將門甚多,這樣的將才不是得不到,然更重要的是,鐵勒是河西大族,哥舒氏雖然不再是鐵勒王族卻仍是鐵勒族長氏,河西軍得哥舒夜,對蕭氏,對河西,都是有益的。

他中已有了想法,抬眸看向妻子,“清猗以為呢?”

沈清猗神色淡靜說道:“上次隨母親去鬆鶴院看望太夫人,她老人家精神健朗,說起佛經故事頭頭是道,令人著迷。”

蕭琰睜眼疑惑,怎麼扯到太夫人了?

蕭琮哈哈而笑,拊膝道:“祖母事佛甚誠,父親至孝,這金剛護持辟百邪的佛寶當然要孝敬祖母。”

祖母的身份,也是最合適的。

如此,既對哥舒夜表達了接納之意,又對玉骨佛珠做了霽月光風的處置,堂堂朗朗,不招人非議。

蕭琰眨了好幾下眼,然後想到了府中太夫人的身份,是帝國的長公主,聖人的親妹,也是高宗皇帝的子孫,戴這串佛珠,有什麼可說道的呢?說出去,那還是梁國公父子對太夫人的孝敬,蕭氏對皇室的忠誠。

蕭琰心裡嘀咕這裡麵道道真多,還好自己決定從武,耷了眉說道:“這些彎彎繞繞的真頭疼,阿兄以後都得考慮這些嗎?”哦還有阿嫂,現在是宗媳,以後是宗婦,可不得整天和這些人事打轉?她眉毛又一揚,挺直身說道:“我覺得做將軍比較好。”

蕭琮眸子頓了下,說道:“為何?”

蕭琰眉目朗朗,聲氣有力,“一切鬼蜮伎倆在武力麵前,都是檣櫓灰飛煙滅!”

蕭琮有些好笑,又有些無語,又有些愁眉。

沈清猗斜了她一眼,說道:“項羽再武勇,也沒敵過劉邦的鬼蜮伎倆,恃武力者,通常是被陰謀家玩得檣櫓灰飛煙滅。”

蕭琮:……

雖然他不希望十七成為將軍,但清猗這話會不會猛了點?

蕭琰想了好一會,抬眸光芒湛湛,少年的聲音清脆而堅定,“那還是不夠真正的強大!”

沈清猗挑了下眉。

蕭琰又老實說道:“我讀了《方寸經》後,就覺得文官這路不適合我,勾心鬥角的,太累,最主要的,不合我心意。”

母親說,黑與白都是純色,知黑守白,知黑卻未必能守白,世間多的是灰色,何以辨而執道,唯順心意而行。

她順著自己的心說道:“我覺得,還是軍中合我的心性。”

軍中簡單,直接,如她的刀一樣,是直的。

蕭琮眼眸凝了一會,緩聲說道:“文官中,也有清靜自守的,如柳少師,就是悉心教導太子學問,其他權利爭鬥皆不問,章宗皇帝登基後,一生都對這位太子少師尊敬。也有專意做學問的,如魯郡孔氏的子弟,出仕為官都是做學問之職,不涉官場爭鬥。我們蕭氏子弟,也有從學問從工技的,都是心性純粹,惟精惟一,才有大成。”

蕭琰認真點頭眸光湛湛,“做任何事都要精純專一,阿兄你放心吧,我會努力學習兵書軍略,一定成為將軍。”

“……”蕭琮頭疼。

這孩子怎麼不明白他的意思呢!

沈清猗撇過頭去,嘴角笑了笑。

這少年,不是沒聽出兄長的意思,隻是不願意與兄長衝突,采用了順話說的方式。至少,《方寸經》沒算白讀,懂得說話的方法了。

沈清猗看了蕭琮一眼:欲速則不達。

蕭琮暗歎,也清楚十七是在順話說了,雖然這孩子說的是真心話,隻這真意,卻不是蕭琮心中期望的。

“阿琰繼續念吧,咱們說一下單禮。”他將勸阻的念頭按下去,待以後再尋時機。

“好!”蕭琰高興的點頭,還好阿兄不揪著從軍的事了,心頭一鬆,念禮單的聲音也隨之輕快起來,如同山間奔躍的小溪。

每念一段,蕭琮講解送禮者的家世背景,官職為何,虛職為何,職司實權如何,巨細無遺。

蕭琰聽著這些隻覺比練武還累十倍。

沈清猗卻聽得入味,默記在心裡,各方人物關係,漸漸牽連成線。

送給梁國公世子的賀禮當然不止這一份,但有資格上這份禮單的,都是一方人物,利益關係交錯,構成了朝廷、地方的權貴網,不理清楚這些,人情往來、措置節禮就會出紕漏,而回禮又往往影射出權貴層的起落。

她有許多要學習揣摩之處。

這些,是她在沈府學不到的。

既然成了蕭氏的宗媳,她就要將這條路走寬,走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