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走到承和院時雪已經下大了。
蕭琰已經沒了心思再去聽風亭上武課,與兄長道彆後回寢居換回了衣衫便由蕭承忠護送回了景苑。
她躍牆入內,幾乎是飛步掠樹而過,進院時見商七在院中劈柴,每一刀下去卻是靜無聲,圓木從中無聲裂開,均勻四塊。
商七向她做了個“噓”的手勢。
蕭琰點了點頭,放輕腳步,沒有一絲聲音的進入內庭。
雪花紛紛揚揚,如柳絮飛舞,落在庭中的蒼柏、梧桐和地麵上。
書房門前的廊上一方書案,皮氈茵席。
商清墨發未挽,素色氅衣,右邊衣袖挽了兩轉,素白的手持小刀,竹簡刻字。
蕭琰從回廊走到東廂,綺娘輕無聲息的過來,替她脫下有些半濕的外氅,蕭琰在廊下換了軟底解脫履,靜靜的跪坐在茵席一邊,看母親刻字。
商清刻了一個字:雷。
蕭琰不由看了看天空,哪裡有雷?冬日哪會有雷。
難道不是“這雪很好”,刻“雪”?
商清看一眼,沒意思了,刀一扔,揮袖起身,“燒了。”
“喏。”綺娘應聲,先遞上熱巾子去。商清接過拭手。
蕭琰已經趿上解脫履到了書案前,拿起竹簡就往東廂房跑,“阿母,我拿去燒了。”
綺娘噗聲:小郎,你是要到寢房燒竹簡麼?以前好歹是往膳房跑做做樣子啊。
“小郎心不靜。”若換往常,不會這麼失措。
“雷劈了。”商清淡聲道,“小孩兒。”認個母親罷了,有什麼好失措的。
綺娘笑道:“小郎對您情深。”
太在意您這個“母親”了。
商清笑了笑,淡墨眼睛望著雪花飛舞的庭院,眸光如雪色淡靜。
蕭琰將這枝竹簡收好,換了件淺青色素紋外袍,出了廂房,走到上房廊下,卻有些躑躅。
她在廊上走過來,又走過去……猶豫了好一陣,才推門進了書房,脫履後先走到青銅銘文的炭鼎邊,讓衣服烤得暖和了,才到母親榻邊,跪坐到榻上,雙手抱她腰,訥訥道:“阿母,我今天,見了,公主。”
商清嗯了一聲,眸子仍然看著手裡的《南東洲風物誌》。
蕭琰聲音裡帶著惱怒,“公主說,梁……父親給我上舉,將我記在了她的名下。”她仰起眸子,看著商清,“可是,我是阿母的女兒。隻有您才是我的母親!”她後麵語聲堅定。
商清合上書卷,敲了敲她的頭,“你不是說要山高地遠、海闊天空?我若上了蕭氏宗譜,以後如何悠然南山?”
蕭琰“啊”一聲,有些呆,回神過來是這個道理:阿母若上了蘭陵蕭氏的宗譜,以後就不好脫離蕭氏了。更重要的是,記上去,阿母就真了梁國公的“妾”了!——阿母怎會願意!
商清拍了拍她的頭,道:“你要出人頭地,不上舉,就不成蕭氏子弟,等出頭,可就是猴年馬月了。”
蕭琰一個激靈:那母親還要等十幾年?
她不願。
隻願母親儘快飛出這個牢籠。
但……她又糾結了,“我是阿母的女兒!”
商清無所謂道:“你就當認個義母。”
“啊?”蕭琰見母親不在意的表情,她心裡又不樂意了,覺得母親不在乎她了,哼哼卿卿了半天,被商清一書卷磕在腦門上,問她:“安平公主不是你長輩?”
“是。”蕭琰點頭。
商清問:“或者你厭惡她?”
蕭琰搖頭道:“不。”反而有好感和莫名的親切,還有那性情她也喜歡,恩怨分明,明明和母親有仇,對她卻也沒憎恨報複——蕭琰能感覺到安平公主看她的眼神雖然複雜,卻沒有那種恨人的惡意。親手上陣打她屁股還把她自己給打疼了,若真的想狠打她,那還不備個鐵尺子什麼的嗎。蕭琰隻是當時傻了,回來的路上被雪風吹著,那腦子就已經清醒冷靜了。想到當時情景她還不禁噗哧了一聲。
而且,她是四哥的母親。
蕭琰對安平公主並無抵觸,她是和梁國公有恩怨,與安平公主有什麼關係呢。
但是,認作母親不行。
她心中,阿母是獨一無二的,不可為任何人替代。
商清摸了摸她的頭,溫和道:“她是你四哥的母親,也就是你的母親,你當長輩孝敬便是。”
蕭琰想起四哥對自己的好,不由猶豫了。但還是……搖了下頭。
直到商清淡然道:“我和梁國公無甚關係。你認公主為母,於我無損。你這般芥蒂,倒是無益了。”
蕭琰“啊!”一聲睜大眼,恍然明悟:母親視自己是自由的,她這般以妾為辱難道不是硬加給母親嗎?她猛地拍了下額頭,眸光朗朗如雪霽澄空,仰臉說道:“阿母,我明白了。”
“以前是孩兒愚鈍,想岔了。”她退身端正坐好,鄭重向母親拜了一拜,道歉。
“想明就好。心無障,則清。”商清微微一笑。
蕭琰謹聲應下。
向前又蹭到母親身邊,臉上現出遲疑,疑惑的說道:“阿母,公主說,跟您有仇。……您,認識公主?”
“不認識。”商清淡淡道,“她是你父親的妻子,所有跟你父親有關係的女人,她都可視作有仇。”
“啊?”
商清道:“就像你啃過一口的金粟平,被彆人搶去啃了一口,你喜歡麼?”
“……”
蕭琰呆呆的,隱約想明白了,這就是“自己吃過的彆人不能碰”,但這也不是母親要吃的呀,是梁國公……
她腦子忽然頓了下,想到母親淡然語氣中似乎有些不同的兩字,她迅速又將母親那句話中的一截回了一遍:你啃過一口的金粟平,被彆人搶去……
搶去?
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