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景繁盛,太子東宮,北苑及東宮講堂,猗蘭殿青石為牆白玉壁鏤,光可鑒人,翊麾校尉容逸身著銀甲跟在東宮掌事太監進忠身後轉過朱紅雕花抄手遊廊。
容逸身高八尺氣宇軒昂,正是年輕力壯銳意勃發之時,銀盔甲胄更襯得劍眉星目麵容硬朗,手握劍柄,身上帶著軍人獨有的肅殺悍然之氣,進忠則是笑眯眯的,微胖的身型令他看起來和氣慈善,微躬著腰在前麵引路。
“校尉,太子在猗蘭殿等您。”進忠停下腳步,示意容逸獨自進去。
“有勞公公。”容逸嚴肅麵容上稍浮現出一層困惑之意,猗蘭殿已經接近東宮後殿,猗蘭殿後就是太子妃與側妃妾室居所,他是太子校尉負責東宮禁軍在外圍巡視,極少入內殿,不知太子此舉何意?但他是習慣了沉默寡言的性格,隨即將心思壓下謝過進忠獨自踏進猗蘭殿。
猗蘭殿三進,珠鏈輕盈搖曳,折射出純淨的璀璨光華,七寶博山爐旁擺著一張鬆木茶床,雲煙忽過,卻空無一人。
容逸微微皺眉,正覺奇怪之時,堂後轉出一人來,身穿青底暗雲紋常服隻金絲滾邊上繡了四爪金龍,氣勢矜貴風光月霽,外開內合狹長鳳眸打量容逸一番,唇邊多了一點笑意,泥金扇打開閒閒搖了兩下:“容卿,近來可好?”
“勞殿下關心,臣一切無虞。”
“府上呢?”太子又問,容逸心中一沉,拱手斟酌著道,“流言無稽,都是些許小事,怎勞太子牽掛,想來近日就能料理清楚。”
“家事天下事,親近之人事,悉究本末皆是牽掛心神,近來望京紛傳於侍郎的公子和定遠侯二公子在玉清觀爭執,孤略有耳聞,你也不好過吧?”太子合上泥金扇,鳳眸微瞥似有些滿意,“容卿,園中一敘。”
“是殿下。”容逸俯身行禮,落後太子一步向花園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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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言都傳到了宮中,望京中便是人儘皆知,這點子事更望京茶餘飯後眾人議論的笑柄,於家累世清貴,定遠侯府幾輩前不過是殺豬宰羊的屠夫,誰優誰劣不言自明,好名聲的作用在此刻顯露無餘,於家的態度也越發高傲了。
望京中多是見風使舵的,見風向逐漸轉變還有嘲笑容從錦是屠戶出身,不知禮數,讓他帶半扇豚肉和於家致歉或許能挽回這門婚事的。
流言傳得愈發離譜,連在定遠侯府圍牆之下的扶桐也知道了消息,不由得如坐針氈,半是憤怒,半是懊惱,尋了寂靜無人的時候向容從錦一拜。
夜幕如墨,繁星點綴至深處的蒼穹,似星羅棋布,容從錦披衣坐在窗邊貴妃榻上賞景,無意間轉身,背後靜悄悄跪了一個人,頓時嚇得魂不附體。
“你跪在這裡做什麼?容從錦緊貼著茜紗窗,撫著胸膛驚愕道。
“公子,奴婢冒失,是奴婢害了您呀。”扶桐往日風風火火的性子全然消失不見,幾日就瘦了一圈,頹然跪坐在地上,說著兩行淚順著臉頰垂落,掛在下巴上,雙目無神痛心疾首道,“我是不是應該悄悄的來告訴您,再讓夫人決斷?”
“如此鬨得眾人都下不來台。”扶桐憂慮道,“於府還不上門,他們是不是想退親?”
她雖然險些當場抓花了於陵西的臉,更是罵了一路,可是從未想過這門親事會生變故,已經合了婚書八字,過了文定,距離成婚隻有一步之遙,此時無論哪方反悔,都是他們公子名聲儘毀,再也尋不到好人家了。
這種事情上,雙兒始終是不占便宜的,外麵傳得風言風語再難聽,於陵西不過是被譏諷幾年,他們公子卻難以再覓良緣,按律若是嫁方無故不婚,更是要杖六十,徒三年的。
公子一生可就毀了,扶桐內心怕極了,不敢直視容從錦,淚水漣漣不多時就打濕了衣襟。
“好啦,哭什麼。”容從錦扶起她,給她拭去淚水,扶桐委頓在地不願起身,容從錦也不勉強,笑道,“這件事我要謝你的。”
“奴婢把您的婚事都毀了,還謝什麼。”扶桐泣道,“今日夫人去於府,也不知道情況如何。”
“什麼於府,不要再提了。”
”他這樣做就是沒把定遠侯府還有我放在心上,他可以不喜愛我,但需得尊重我,連尊重都做不到,這婚事不要也罷。”容從錦平淡道。
扶桐泣聲微斷,以她私心論,她何嘗不知道於家不是良配,隻是定遠侯府做事嚴謹守禮,已經給容從錦拒了其他的親事。門當戶對的其他名門公子們都已訂親,少數沒定親的也有了中意的,不必娶他一個退過親的雙兒,他們的選擇少之又少,現下已經是騎虎難下,除去於家再無彆的人選了。
於家也是看準了定遠侯府的尷尬處境,才居高臨下一言不發,看著容從錦深陷望京的風口浪尖。
“可是…”扶桐抽噎道,“望京中並無合適的官宦公子了。”
“大不了我們上玉清觀清修去。”容從錦看她憂心忡忡的模樣不由莞爾,忍不住逗了她一句。
“不行呀公子!”扶桐雙眸圓睜,豹撲般一把抱住了容從錦的腿,“我去求於公子,都是奴婢的錯。”
扶桐性格剛烈要強,從不認輸,現在卻能說出這話來,把自己顏麵放在地上踐踏,容從錦心中感慨扶起她低聲道,“有一句話,我沒有騙於公子。”
“婚事自有天定,我的姻緣隻是還未到。”
“那姻緣在哪?”扶桐見他篤定,忍不住追問道。
大約還在哪裡堆泥巴呢,容從錦心道,麵上卻分毫不露,淡定持重道:“過幾天你就知道了。”
扶桐將信將疑,碧桃從外麵掀簾進來,在容從錦耳邊道:“公子,夫人從於府回來了。”
夜深露重,青頂車輿才軋著潮濕的石板路披著夜色吱呀吱呀的遲遲歸來,車中貴夫人麵色鐵青,心事繁重與凝滯得化不開的夜色倒是極為相稱。
是夜,天澹星稀,憑欄望去茜紗盈透出窗外疏落樹影婆娑搖動,寂寥孤寂。
“你在聽我說話麼?”衣著華貴的夫人唇翻飛啟合,鬢間點綴著一支金累絲點翠步搖,象形紛飛,下墜珠玉串飾。打磨圓潤的玉石在略顯昏暗的燭光掩映下仍低調滑過瑩潤光澤,可見並非凡品。此時忙了一天未曾重新梳洗,鬢發下緣不禁微微散亂,鴉青的發絲打著旋沾在她領口,本就奔波一天,見他一副並不在意的模樣更是怒從心起,一手重重擊在桌麵上道。
容從錦再見到忽覺有點好笑,他母親自從回望京後見了各家夫人的氣派誓要融入其間,已是有幾年守著溫柔和氣的貴夫人殼子,何曾有過這副模樣?
定遠侯夫人見他不理,暗自運氣,聲若洪鐘:“回神了!”
“母親,我在聽。”容從錦連忙微垂著首,雙腿並攏一雙纖長白皙的手搭在腿上作出一副謙遜恭敬的模樣來。
定遠侯夫人麵容稱不上秀美,隻是五官端正,但目光中帶著幾分似刀般的尖銳,有著莫可名狀的豪邁俠氣。
定遠侯夫人雲鬢微散,抿著唇挖他一眼,像是不明白他為什麼不生氣,又沉浸在自己心裡的怒氣上,眉心團著一座化解不開的山峰道:“這於閣老家的真是欺人太甚,他家老夫人還好,尚且有幾分歉意,於大人的夫人你的那位…哼哼。”
定遠侯夫人又講話吞了下去,仿佛很不願意說出那個詞來,含糊過去繼續道:“這次茶也吃過了,話也翻來覆去的聽他們說了一籮筐,就是不肯鬆口,說來說去都是通房,那個什麼秀啊燕啊,畢竟懷的是他家的孩子,他們怎肯鬆手?”
“我今日親見過那個燕娘了,肚子那麼大了。”定遠侯夫人在自己小腹上比劃了一個弧度大小,活靈活現瞪大眼睛道,“若非扶桐去過於府,見過於家三郎,好家夥,他們還打算一直瞞下去!”
將生米煮成熟飯,讓容從錦主母嫡母一起當了。
欺人太甚!定遠侯夫人說到這眼角暈起一抹水痕,抓著容從錦的手,心肝肉的叫個不停,早已屏退下人,定遠侯夫人也不顧溫柔氣質這一說了,唱念做打般的拉長聲音哭道,“我的兒啊,都是你爹爹誤了你啊,看上誰家不好,非給你定這門親!如今你摽梅之年已過,京裡哪還有合適的人家…”
容從錦見母親哭得淚眼婆娑,脂粉糊了滿麵,滿口的“我的兒”活像是他又死了一次,一時茫然,絲毫不覺得這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事,也理解不了為什麼母親如此難過。
“鶯娘。”
“什麼?”定遠侯夫人哭聲一頓。
“那個姑娘的名字,是鶯娘。”容從錦牽動唇角,語氣和緩道。
“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挑我這些毛病。”定遠侯夫人揮臂,一把捉住容從錦的手,咬著銀牙道,“難怪婚事已經定下兩三年了,於府一直托詞不婚,說於家三郎…不,於陵西,大師給於陵西批過八字,不能早婚。”
“原來是早就做好了這個準備,拖到你年歲漸長,找不到好夫君,他們那邊呢?不知道找了多少通房妾室,終於有一個懷上的了。”定遠侯夫人冷笑道,“真是好算計,可恨我看清的太晚了。”
“誤了你的終身大事。”定遠侯府人一拍桌麵,悔恨不已。
按欽朝的規矩,若是門當戶對的婚事,正室七年無嗣方能納妾,但也隻是隨口說說做不得數,尋常人家也不會強行這條規矩。
容從錦許婚於家,於家雖然是簪纓世族,但於陵西不是長子,自己才中了舉,容從錦本來就是下嫁,當年也是於老夫人主動提出這一條,她才動了心同意侯爺給錦兒訂婚。
現在他們卻想兩頭都占著,定遠侯府夫人想到自己在於府的冷遇,見到他們小人得勢的嘴臉更是冷笑連連。
“於府仗著在望京經營多年,於閣老又曾兩度入內閣深受聖上器重,於夫人今日甚至放言,你若是不嫁,以後無論嫁去哪家,他們都要拿著訂婚文書打到有司衙門,請京城府尹來斷案。”
容從錦縱是對於家的下作早有預料,也禁不住心中一跳。
哪有一家的雙兒許兩家的道理,無論後麵是哪家娶了他,即使夫妻感情再好也抵不過族中壓力。
前世於府並未提起此節,想來是太子露了口風,於家知道六皇子對他有意就順水推舟想賣他個人情吧,雙方雖然鬨得滿城風雨但到底未把案子推到望京府尹的案頭,現在太子並未出麵,於家頓時肆無忌憚的暴露出猙獰麵目。
容從錦搖頭,於府這樣不依不饒,無異是想把他往死路上逼,按著他的頭讓他和於陵西如期完婚。
定遠侯府夫人如何想不到這些,她久經世事,於夫人剛說了三兩句話,她就將於夫人的心思堪了個通透,恨得心頭都滴血了,可越是如此越能迅速冷靜下來,溫聲細語絲毫沒有要與於家生怨的模樣,回到定遠侯府才撕開溫和外衣同容從錦仔細分析起情況。
容從錦對於家沒有一絲好感,但時隔多年,他又是個冷淡性子,當年都是能淡然處之的,遑論現在。
“他們做出這些姿態來,又對鶯娘一事毫不退讓,那就是讓我接受鶯娘了?”容從錦冷靜下來,笑盈盈問道。
定遠侯府夫人像是吞了隻蒼蠅似的惡心,強壓著不甘點頭道:”於夫人給鶯娘放了身契,她現在是良人了,於夫人的意思是鶯娘性情溫柔不爭不搶,若是給於家生下孩子,應該抬為良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