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是林墨,我曾教過他詩文,他很喜愛王維的詩。”
“這是陳越,你曾說過沒有他算不懂的賬本。”
……
院內石柱共有二十二塊,王逸就這樣一個個走過去,拂去上麵的白雪,說出一件件有關他們的事,件件清晰,恍如昨日。
到最後,他的手指被凍到通紅,卻還是固執地拿過林素娥手中的傘,他道:“我都記得,我一直和你們記得他們。”
林素娥垂眸,石柱已經全部被擦拭乾淨,露出黝黑的表麵,在一片潔白的雪麵上,顯得猙獰而又突兀。
五年前,林府共有三十二人,他們曾以為日子會一直這樣安穩地繼續,每日想的最多的不過也就是那一日三餐,雞毛蒜皮;五年後,林府依舊有三十二人,不過二十六人已經先一步踏上歸途,一人下落不明,隻剩下僥幸活下的五人抱著回憶與仇恨度日。
待王逸說出那些人的過去,林素娥才驚覺——原來她是如此渴望有人能同他們一起記得。
記得那些人存在的痕跡,記得他們的喜怒哀樂,記得他們也曾是個活生生的人,不是像現在這樣的冷冰冰的石柱。
因為這些全都是她的回憶,即使連她也不願再想,可她依舊私心地希望有人能記住。
回憶實在是件幸福而又殘酷的事:它的美麗之處在於那存在的過去確實曾真真正正被她完完整整地擁有;可它的痛苦之處又恰恰在於此,她已經不能再次擁有這獨一無二,才一次又一次地在回憶中拚湊、美化甚至編造。
林素娥曾經無時無刻不在反芻著痛苦,她在回憶間被一刀刀淩遲至死,而又掙紮著想從中汲取力量死裡逃生,可她越掙紮,越想起過去,越顯得如今的一切都麵目可憎。
無數次午夜夢回,她多希望這一切是一場夢。
林素娥抬眼,王逸的眼睛顯出豔麗的紅色,含著水光,卻是避也不避地看向她。
她在他眼裡看到了所有痛苦和美好,又好似什麼也不曾看到。
“我知道了。”短短一瞬,林素娥故作鎮定地避開他的眼,將手中的手帕遞給他,順勢接過傘,她聲音清冷如雪,“擦擦手,隻帶了一塊手帕,將就著用一下。”
王逸接過手帕,將手擦乾淨,卻沒有還給林素娥,而是不動神色地將它藏進內袖,接著又把傘拿過來,遮著她繼續向前。
林素娥看著他藏起手帕的內袖,剛剛還被酸楚與怒火充斥的心轉眼間湧上無奈:“王公子,這似乎於禮不合吧。”
王逸神色坦蕩,絲毫沒有被抓住的心虛:“我將阿爰你的帕子弄臟了,再重新還你一塊新的。”
說話間,兩人已到了大廳門口,林素娥隻好緘口不言。
大廳內,林國安和林建坤一改往日常態,端坐在左側的椅子上,林夫人則坐在上方主座。
見他們來,林老夫人笑道:“王逸,你們可讓我們好等。”
王逸在一旁放好傘,跨進門來,恭敬地朝主座作了一輯:“伯母。”
林老夫人笑眯眯地看著王逸,眼裡滿是慈愛:“以你我兩家的交情,可就免了這些虛禮了。”伸手示意兩人入座。
王逸退後一步,空出前座讓林素娥落座,自己則坐在後座。
待兩人入座後,林老夫人與王逸兩人有來有回地相互寒暄了幾句,林老夫人開口道:“逸兒這次可有打算住下?”
王逸看了一眼林素娥,隨即拱手向林老夫人道謝:“多謝伯母您的好意,隻是府衙內有地方小住,便不叨嘮各位了。”
林老夫人再道:“府衙經久失修,逸兒許久未來益州,怕是會不大適應。況且老身還想請你指導國安和的課業,我們林家雖說是武將,但也要習文的,若是如此,你來回多有不便,還是住下吧。”
王逸麵露猶豫,正欲拒絕,卻又聽林老夫人說:“逸兒可是擔心外麵的流言蜚語?益州風氣較京城更為開放,倒也並沒有對男女相處過於苛刻,況且我們林家在益州耕耘數年,逸兒更不必憂心。”
王逸看著林素娥,林素娥麵無表情,垂眸把玩著腰佩的玉佩。
林老夫人看了看王逸,又看了看林素娥,意味不明地輕笑一聲:“阿爰,你覺得呢?”
林素娥這才抬眸,語氣淡然:“聽母親的。”
王逸這才起身行禮:“既然如此,王某便厚顏叨嘮各位了。”
那聲音帶笑,林素娥轉頭看了他一眼,隻見他雖然麵上不顯,但舉手投足間渾身的喜悅好似都快溢出來了,整個人甜絲絲的像塊蜜糖。
這五年來王逸的養氣功夫竟還退步了許多。
林素娥眼不見心不煩,乾脆撇過眼不去看他。
林老夫人含笑地看了眼林素娥:“正好,現在就讓阿爰帶你去吧,便是你之前住的清心院,我已叫人打點好了。”
隨即又喊到:“阿爰,帶逸兒過去。”
連清心院都打點好了,想必是早就安排下了。
林素娥心中不情願,麵上依舊應聲:“是,母親。”
王逸朝主座和側座行李告退,一臉笑意地隨林素娥一起走了出去。
林老夫人看著兩人遠去的背影,好笑搖頭:“這王逸……可沒讓他表現得這般明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