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逸走在路上,心中細細想著四日前他收到的林老夫人的信,上麵寥寥幾語,隻說若是真心,麵對阿爰時便不要掩飾。
王逸將這信琢磨了一夜,五年前的一幕幕劃過心頭——
林黛說羨慕彆人及笄有親人親手打的銀簪,轉頭阿爰就自己親手給她打了銀簪。
他什麼都沒說,束發時阿爰就隻是去街上買了一根。
齊晟在街上眼巴巴地說想吃阿爰買的點心,阿爰便給了他一整盒。
他什麼都沒說,阿爰就隻分了他一塊。
林殊說想學武,阿爰便手把手教他。
而他,至今連手都沒碰過!
直到五年後的今天,王逸才幡然醒悟——真是會哭的孩子有糖吃!他若是主動點,如今又何至於落到如此田地?
他同阿爰自小定下婚約,因此對五年前的這些事從不放在心上,畢竟日後阿爰就會成為他的妻子,何必因為這些小事同阿爰爭風吃醋?
他力求在阿爰麵前表現得成熟穩重、彬彬有禮,讓阿爰意識到自己是個可以托付的良人,一棵可以讓她依靠,可以為她遮風擋雨的大樹。
阿爰遲鈍,他便耐心等她,畢竟他們日後還有一輩子的時間相處,他不願逼她。
而林老夫人這一封來信,將他的美夢徹底擊碎。信上雖說隻有寥寥幾語,但背後隱藏的深意實有三層——
一是已經知曉他對阿爰的心意。
二是阿爰心軟,讓他借阿爰吃軟不吃硬的性子追求阿爰。
三是,阿爰不同意他的緩兵之計,要與他退婚。
王逸足夠聰明,而對林素娥,他更是花了十二分的精力去了解琢磨,他看到信後就明了阿爰為何要同他退婚,無非是阿爰知曉他心悅於她,擔心她日後報仇時會傷害到他。
可她不知,他兩年前就已經為此做好了準備,無論是接手父親手中的暗線,還是假意與安王合作,不過都是為了讓她能更加從容地做她想做的事。
他將婚約拖了兩年不願解除,待科舉結束終於能走去她身邊,於是他提出這一年之計,這一計不過是想讓阿爰知道,自己有能力能同她站在一起,無論前方將要麵對什麼。
他小心翼翼地藏起自己的心意,隻說是為了成全孝道,卻不想還是被阿爰知道了。
王逸垂眸看向林素娥,她將頭發高高束起,不再編從前那些繁複的發式,也不再戴那些精巧的發簪。
他先前就知道阿爰心軟,可從未借這一點滿足自己,但如今可就大不相同了。
王逸自認為他本來就不是什麼良善之人,做事也不遵什麼君子之道,隻要能得到他心中所想,他也不介意使些計策。
兵不厭詐,他不過是想借此讓阿爰不要退婚,看清他能同她站在一起罷了。
王逸輕輕笑起來,頓住腳步:“阿爰,上一次我所說的……你想好了嗎?”
阿爰,讓我看看,你又對我能有多心軟呢?
林素娥沉思片刻,決定直言不諱:“王公子,我深思熟慮後,覺得此事還是不必了,畢竟——”
王逸的眼尾像是霎時開出了一朵豔麗的紅花,眼裡如波濤洶湧的湖水,拍打著湖岸,那湖水溢出來,竟是變成一滴欲落不落的淚,他打斷她,垂下眼眸:“可是因為我心悅你?”
林素娥:“……”
她自幼身邊圍繞的男子都是武將,即使不是武將,益州民風彪悍,男子也從未像王逸這般……放得開。
王逸向來冷靜自持,如今竟然是要哭了?
林素娥要說的話硬是卡在嘴邊,不知道該說不該說,唯一的帕子被王逸拿走了,她隻能手足無措地站在那,一向平靜的臉被些許慌亂和茫然取代。
她此時該說什麼?是繼續說下去還是就此打住?
她從沒有見過王逸的眼淚,那雙亮晶晶的眼睛似乎天生就是帶笑的,王逸用那雙溫柔的眼睛看著她,她就會感到滿足。
最開始,她知道王逸心悅她,就是因為這雙眼睛。
她常年習武,雖然對他人話中的深意感知不強,可天生五感便比尋常人更加敏感。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她就能感覺到王逸的目光在時時刻刻地追隨著她。
在看向她的時候,他的眼睛就像有一年夏日她和哥哥們躺在草地上看到的一片布滿星辰的夜空,那是一種令人屏息的美,而她沉醉其中。
如今這雙美麗的眼睛成為了他的武器,讓她幾乎想不戰而逃。
她屏住呼吸,不敢妄言,連呼吸都放輕了許多。
王逸見陰招有效,再接再厲,一眨眼,那淚就掉了下來,混著雪掉在了雪地裡:“從前,你都是叫我穆清,如今見麵,你卻是叫我王公子。”
林素娥無奈,冷靜的表情隱隱有些破裂之兆:“……你彆哭了,我們進屋說,已經快到清心院了。”
王逸原本是想借這雪添點悲涼,但現在突然又想起外頭風大,擔心林素娥受凍,就紅著一雙眼,乖乖跟她進了院子。
一到屋裡,眨巴眨巴又落下幾滴淚:“阿爰,你當真不肯給我一個機會?”
不在傘下,林素娥與王逸拉開了些距離,心情也平複了些:“王公子,我如今誌在沙場,暫不考慮兒女情長,王公子你年紀尚青,不必因為我浪費這大好前程。”
“阿爰,你可是厭我?不過一年罷了,這一年你尚在孝期,大齊這一年還在籌劃部署,若是你日後當真遭遇不測,也是你我心意相通後,我心甘情願承受。”王逸滿臉苦澀,狀作憂鬱,“你句句為我,卻從不曾問我是否真想如此。”
他走向前一步,拽住林素娥披風的一角:“我不懼危險,也樂意駐守益州,”他頓了頓,嘴唇顫抖著,“你怕我為你傷心,可阿爰,即使你不應了我,難道我就不會為你難過嗎?”
林素娥心裡清楚王逸不過是在攻心,可她在看到眼淚的那一刹那,就已經清楚,她沒有辦法拒絕他。
獵物不願踏入陷阱,可又不願獵人空手而歸,於是隻能在陷阱周圍徘徊猶豫,獵物想了很久,它決定逃跑。
她看也不敢看王逸一眼,反正她人已送到,也不用擔心。於是拿起放在門外的傘落荒而逃:“王公子長途跋涉,我便不多打擾了,我們改日再議此事。”
她紅色的披風在空中打了個圈,從王逸手中滑走,擾亂了幾片雪花的方向。她越跑越快,越跑越快,到門口輕點了幾下腳尖,竟施輕功逃遠了,留下王逸在原地看著她遠去的背影,眉眼含笑。
他摩挲著那拽住披風的那隻手,上麵仿佛還殘留著披風的觸感,有些冰冷,也並不厚實。
王逸拿出自己的帕子擦乾臉上的殘淚,又拿出林素娥的那方手帕,看看,又收進懷中,貼著心口。
王逸沒有在屋裡多待,而是轉身出了院子,去找林老夫人。
雪洋洋灑灑地落滿大地,掩蓋住他的足跡。
王逸手捧著暖爐,看著窗外的雪。
林老夫人讓翠柳給王逸沏了一壺茶,讓他暖暖身子,問道:“逸兒可是為阿爰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