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逸淺抿一口,茶杯放在桌上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響,他端坐著,身姿挺拔如鬆:“是,又不是。”
“哦?說來聽聽。”林老夫人來了興致。
王逸正色道:“林黛她……”如今還尚存於世嗎?
剩下的話不須多說,林老夫人都已經明白。
林黛,有多久沒有從彆人的嘴裡聽到這個名字了?
十五年前她把這個小姑娘從人販子那救出,隻是想給阿爰當個丫鬟。
她與阿爰完全不同,她是遼人,比阿爰更愛笑、活潑,雖說是丫鬟,但日子久了,更像是阿爰的玩伴,她曾想過收林黛為義女,但林黛振振有詞:“夫人將我買來便來服侍小姐的,阿黛那日起便發誓要一輩子照顧好小姐,現在怎麼能違背自己的誓言?”
她笑嘻嘻地說:“況且阿黛就算不是夫人的義女,在阿黛心中夫人您早就是阿黛的親人了,不過就是個形式而已。阿黛還是想寸步不離地跟在小姐身邊。”
她最後還是沒能認下阿黛,但想著要給阿黛找個好人家,讓她風風光光出嫁,有林家撐腰,她怎麼也不會過得太差,一世安穩便夠了。
可是那一日林黛毅然將她們推進密道,她一貫愛笑沉不住氣,可回頭那一刻竟和阿爰一樣冷靜,她仿佛在這一瞬間長大了,她說:“夫人,阿黛會保護好你們的。”
她深深地看了他們最後一眼,拉上了密道的機關,留下一片黑暗和無聲的哭泣。
那竟是最後一麵。
從此以後,隻剩下他們五人。
“阿黛……”林老夫人麵露哀色,“失蹤了。”
王逸心道果然,解釋道:“今天阿爰拿著的傘,是林黛畫的。阿爰身邊不見林黛,院內的石碑又不見林黛的名字,晚輩不敢問阿爰,便來問您。”
“那日阿黛沒有隨我們一起進密道,而是留在了外麵,我們出來後,阿爰找遍了益州的所有地方,都沒有找到她,也不見她的屍骨。”
“那年,像阿黛這樣的人有很多,我們都勸阿爰,可阿爰卻一直認為她還活著。”
林老夫人目光變得悠遠:“阿爰為了找到她,連水井和河道都鑿開潛下去看了。”
那是冬日的益州啊,哪有未結冰的水井和河道呢?
那水井和河道都不見開鑿的痕跡,又哪能在下麵找到人呢?
這不過都是癡人的不甘心罷了。
“這樣過了半年,阿爰終於放棄了。可我們都知道她沒忘,就連上次芸娘要去甘州,她都暗自拜托芸娘能借助商隊,看看有沒有阿黛的蹤跡。”林老夫人說。
王逸垂眸,他自是清楚兩年前遭遇了多大的災難,但這份清楚,是對災難後統計的那些具體的冰冷的數字的清楚。當他深入災禍中的冷暖,這份清楚像是才真正地落到了實質——痛苦和不甘。
那筆筆數字後代表的每一個人,都是一個鮮活而熱烈的生命。
而那些的生命,就是在這一場突如其來的人禍中,隕落了。
他都尚且為此難過,更何況阿爰呢?
他看向外麵的大雪,雪一層層地堆積著,掩埋了兩年前那淋漓的鮮血。
他摩挲著手中的暖爐:“林黛和阿爰自小相伴,阿爰重情重義,想不開自是無可厚非。”
林老夫人輕輕呼出一口氣,白色的冷氣悠悠飄散在空中:“是啊。”正是因為自幼相識,而又因為自己不見蹤影,才更令人割舍不下。
已經兩年了,又有誰能放得下呢?
益州城誰又不會午夜夢回,驚醒於兩年前那衝天的戰火呢?
若是有機會……
“若是有機會……我一定會把那群混蛋殺了個乾淨!”
一聲怒吼從舊屋中破出,伴隨著瓷器破碎的聲音和車輪的滾動聲,那聲音越來越大,隔著一扇門,竟近乎逼近林素娥的麵前。
齊晟捶打著自己的雙腿:“可現在,王逸來了又怎麼樣,我如今廢人一個,又能做些什麼?”
“你們這些人又怎麼懂得!滾啊!都給我滾!”
林素娥一次又一次地失望,昔日好友沉浸在痛苦之中隻會用酒自我麻痹,她千百次的失望讓她終於忍不住冷冷地嗬斥:“齊晟,你不要這樣自甘墮落,我會為大家報仇,你難道不想嗎!”
“嗬,我自甘墮落?”齊晟仰天大笑,“林素娥,你看,我能做些什麼?”
他猛地推開門,雙手飛快地轉動著輪椅,衝到林素娥麵前:“你是腿斷了還是手斷了?你有什麼資格在這高高在上地和我說話?”
眼前的男子頭發散亂,遮住了他大半張臉,當他說話時,便能從他的口中聞到一股刺鼻的濃重的酒味。
他坐在輪椅上,上身完好,而下身,空空蕩蕩,徒留飄蕩的衣角。
他指著自己的腿,無所顧忌地掀開一角,露出殘缺的雙腿——他的膝蓋往下都已經斷裂,留下兩道猙獰的傷疤:“你看!你看啊!你經曆過嗎,林素娥你身體健全地站在我麵前勸我不要自甘墮落,你有想過我經曆的痛苦嗎?”
太難堪了,真是太難堪了。
連他看著這猙獰的傷疤都覺得惡心。
齊晟轉過輪椅,駛進房間,卻是在門前驟然停下來,他頭也不回,冷冰冰地說:“不要來了,也不要讓王逸過來,我誰也不想見。”
說完,齊晟重重合上了門,門忍不住微微顫抖著。
他在門後喘息著,咬緊了唇克製地發出微小的嗚咽。
他不甘。
為什麼,為什麼他會變成這樣。
看到這傷疤的每一次,他都仿佛又回到那一日,那個大遼士兵猖笑著,拿起手中的刀向他的腿砍去——
鮮血噴濺,飛起兩道血泉,又瞬間落下。
他短暫的、健全的時光,他的驕傲和尊嚴,也隨著這兩道血泉一齊落下了。
林素娥在獨自院子裡站了很久,直到腿凍到發麻才向前走了一步,把帶來的溫酒和吃食放在門口,沉默了半晌才低聲說道:“我先走了,酒和飯菜都放在門口。”
林素娥拖著腳步,一步步向外走去,身體仿佛拖了千斤巨石一般,她已經累極了。昔日好友死去,失蹤,殘缺……竟隻剩下了她一人,而她自己都已經殘破不堪。
手上的紅梅傘即使悉心嗬護也難免隨著時間而顯出幾分陳舊,早已不見阿黛送給她時的鮮亮。
當年鮮衣怒馬少年時,再回首,已是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