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照片【已替換】(2 / 2)

直到那個詭詐狡猾的外鄉男人,把兩顆子彈打進了一對男女體內,也把瘋狂和謀殺注入了這個永遠被迷霧環繞著的小鎮。那對不幸喪命的男女,就是席格的養父母。

他的養父母那時還很愛他——哦對,那時不是“養父”和“養母”,而是“父親”和“母親”。他也不是“席格”,而是“克勞德”。

席格——克勞德,是他們從墳墓裡撿回來的孩子。

當年養父母偶然經過,忽然聽到孩子隱隱約約的哭聲,來自路邊一個嶄新的無名墳包。墳墓前沒有鮮花,沒有墓碑。連棺材都埋得很淺,隻蓋了一層薄土。

棺材漆成朱紅色,鑲著金邊。克勞德就蜷縮在小棺材裡,裹著一床紫茄子色的毛毯。因為窒息,他的嘴唇發紺,指甲青紫,一條腿伸不直。所以養父母給他取名“克勞德”,這個詞源於法語,原意為“跛足”。

“我們救了你。”母親經常這麼對他說。

克勞德用力地點頭,他的一生都在被人拯救。

雖然家境貧寒,但家中三人每年會在特定時間去拍一張合影,攝影師都記得他們的固定模板:父親穿著西裝坐在沙發上,孩子捧著一束花,坐在父親的懷裡,而母親倚著椅背站在一旁,提著一隻小小的女士包。

合影時,父親會用手攬著克勞德的腰,逐年往上,克勞德六歲時他摸著他的臀部,七歲時是腰,八歲時正正好是肋骨。力氣太大,他被勒得很難受,小聲叫父親放開,父親沒有放手。

後來在床上,他也沒有放手。

“爸爸是愛你的,很愛你。”他說,“所以你要忍耐,愛是不能辜負的。”

該怎麼形容父親的動作和行為?他不清楚,學校不教這個。父親告訴了他答案:愛。這個他在學校裡學過,愛,模糊的,神聖的,偉大的,現在又加了一個定語:不能辜負的。

克勞德早就忘了那段日子持續了多久,從一年級到二年級,是一年還是半年。就像他不清楚兒子不能睡在父親床上。那時他年齡太小,也不聰慧,性又不是具體的概念,沒人教導,他難以理解,自然就說不出口。

在一團混亂交錯的碎片中,他唯一能記得的就是疼痛。

上時老師給他們講奇聞異事,說在十五世紀的歐洲,有一位迷戀鮮血和穿刺的暴君,名字叫做“弗拉德三世”。他喜歡用削尖的木樁刺進人的尾椎,然後把木樁立起來,受害者會在重力的作用下緩慢地滑下去,直到木樁的尖端從肩膀或顱骨透出來。

克勞德看著教科書,尾椎,穿刺,非常精準的用詞。於是他舉手提問了:“那我爸爸會刺我的尾椎是什麼意思?”沒有人把他的話當真,老師和同學哄堂大笑。

他不死心,又問了一次,老師照例用教鞭把他趕下去:“你惹你爸爸生氣,他當然會打你的屁股,不要再問這種問題了!”

克勞德沒再開口,他的英文又得了個“E”。英語課成績占比很大的是上台演講,他做不好這個,老師對他的評價是:用詞不準確、用詞太準確。沒有過渡,過渡太快,怎麼還在過渡?比喻不形象,比喻太形象,你這是什麼比喻?

他左右為難,演講總是零分,教室裡沒人想聽他說話。

最先發現不對勁的是他的數學老師,克勞德去他的辦公室交作業,天太熱了,他就把長袖衣服撩了上去。老師看見他身上一塊塊淤青,舊的是茄子的紫色,新的是煮熟的蝦一樣的紅色,色彩斑斕。老師抓住他的手,憂心忡忡地說:“家裡發生什麼事了嗎?”

克勞德想了一會兒——父親因為他不讓他愛他而打他,前因後果太累贅,實在不好描述,於是他儘量準確地說:“爸爸很愛我,可我不喜歡。他有點生氣。”

“如果你爸爸打你的話,你千萬要告訴我,告訴警察。警察會把他抓到監獄裡。”老師顯然沒有理解他的意思,“即使是你的父母,也不能用暴力強迫你做不喜歡的事,記住了嗎?”

克勞德點了點頭,他回家把這句話告訴媽媽,但是媽媽說:“警察把爸爸抓走的話,你和媽媽吃什麼?”

克勞德無言以對,饑餓是比愛更難受的事。

這家裡除了他,隻有媽媽有一雙澄澈透明的藍色眼瞳,像嬰兒一樣純潔無暇,克勞德經常看到它,有時在廚房裡,有時在客廳中,有時他躺在父親的床上,透過成年男人的手臂組成的縫隙,他看到了藏在門後的藍色的眼睛。

媽媽,你為什麼要哭?

你是這裡唯一無辜的人。

他沒有報警,照例上學回家,某一天,客廳放了一大堆雜物。父親他正抱著多年未動的攝像機,而母親坐在一旁,擦拭著已經沾滿灰塵的底片,父親不僅提早回家了,兩人也沒有吵架。實在稀奇。

父親見他回來,招招手叫他過去。席格以為他又要來,不禁後退了幾步,說:“你不能這麼做,老師跟我說的,你不能做我不願意做的事情。”

他以為這麼說父親會勃然大怒,然而後者今天心情很好,並不在乎他的冒犯,而是說:“那今天可以不做,作為補償,幫爸爸拍攝些照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