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會聽張媽的話嗎?”
其實錢來也不是沒有說過謊的,但隻有一次,唯一的一次。
源頭是當時住在表姐家,一個38線開外的縣級市,那裡樓屋多為低矮的自建房,房簷下,有老舊電線低低穿過街巷。
每天,隻要在城市蘇醒時沿電線走過熱氣蒸騰的包子鋪,腰身避開“鈴鈴鈴”狂按喇叭的電單車和擁擠人群,耳朵路過發廊時聽裡麵的卷毛阿姨叉腰扯嗓子吼一句“死不死啊今日又停水”,就可以到達市裡唯一的西式快餐店,肯麥勞。
一個在學生口中相對潮流的地方。
在肯麥勞門口,貼有兩張大大的撞色海報,左邊門是金燦燦的炸雞和可樂,右邊門則是一個削了半邊皮的圓圓土豆。土豆下方連接兩個紅色盒子,其中一個盒子裡裝有薄薄的切片,另一個則裝了根根的長條。
錢來想,它們應該是土豆片和土豆條。
在表姐家住的那段時間,錢來曾無數次路過那個地方,每次都能聞到炸雞的酥香,但她一次都沒進去過,雖然表姐和班上的同學會在那裡過生日,可誰都沒有邀請她。
初中的時候被姐姐收養,去了一座永不休眠的城市,它有著如雄獅般冷峻的鋼筋水泥,車流不止的蜿蜒高架,直衝雲霄的鋼化玻璃,以及不必熄滅的霓虹燈。
但這裡沒有肯麥勞,那個錢來極其向往的地方。
初中的課間吵吵鬨鬨,幾個同學約著周末去溜旱冰,有人提議:“不如溜完我們去麥當勞吃包,它最近剛出的海綿寶寶套餐我好想要啊。”
眾人點頭,也順便叫上剛從彆的地方轉學過來的錢來,問她:“錢來你要不要一起去?”
錢來點點頭說:“好。”
同學又問:“你平時經常吃麥當勞嗎?”
來蕪市半個月,錢來已經在街上見過這個名字好多次,而且,店外的展架上,還印有她最熟悉的土豆條。
在她貧瘠的見識裡,認為隻要有相同的東西,那就是一樣的,肯麥勞和麥當勞隻是叫法上的不同。就像表姐桌子上的粵利粵,和姐姐放在她零食櫃裡的奧利奧,都是餅乾。
不知道為什麼,可能是希望不被同學排除在外,也可能是希望自己看起來其實和彆人一樣,錢來猶豫了下,點了點頭,第一次說謊,她聲音帶有明顯的顫抖:“經常的。”
可明顯透著氣勢不足。
為了不讓話題落空,同學問她:“你最喜歡吃什麼。”
向往的東西錢來早就爛熟於心,說出來的時候,仿佛已經吃到般:“炸雞可樂,還有土豆片和土豆條。”
融入話題使得她臉上有著隱隱的開心,可當看見身邊同學全都露出一副你在說什麼的表情時,她的開心不見了。
她一下就頓住。
心跳越來越快。
臉頰如被火灼燒般。
手指也微微顫抖。
錢來極輕的咽了下口水。
心裡很害怕,可是拚命在想,沒關係的。
沒關係的。
隻要沒有人去戳破她裝在氣球裡的謊言,隻要氣球帶著她的謊言越飄越遠,隻要飄到誰都看不見的地方。
她就可以裝作什麼都沒有在同學們的臉上看見。
可是,她是格格不入的小孩,她長出了匹諾曹的長鼻子,隻要稍稍抬頭,便追上了氣球。
“砰——”。
她再也沒辦法裝作什麼都看不見,那些疑惑和不解的目光,是兜頭砸在她身上爆掉的氣球碎片,令她羞恥,難堪,出儘洋相。
因此,她再也不敢撒謊了。
——
錢來對著陳硯時,緊緊抿起了嘴巴。
她現在,是一句話都不會說的。
良久良久,陳硯時無奈地歎了一口氣,終於投降,掌心朝上,攤開在他沒給出答案的那道數學題上,微微曲起的指節在上麵敲了敲。
這是答應的意思。
“嘻嘻。”
錢來在心裡偷偷發笑,臉上卻要極力控製表情,可沒辦法,她還是變成了一個開心到麵部都扭曲的皺皮番茄。
臉也紅起來了呢。
她立馬轉身拿過兩個飯盒中較小的那個,又飛速回過頭,呈雙手奉上。
“謝謝你。”她說發自內心的喜悅。
“不客氣。”陳硯時看著她,她眼裡灼熱的光亮,是他手裡沉甸甸的山。
午餐依舊豐盛。
在蕪市有句俗語叫“秋風起,食臘味”,已經過了立秋的天氣,黎伯今天特意準備了臘味煲仔飯。
食材有臘鴨、臘肉和臘腸,配薑絲煲出鹹香口感,米飯粒粒飽滿,底下藏有一整片焦脆的鍋巴,掀蓋時,趁著熱氣淋一勺秘製醬油,再撒幾粒蔥花,便可鮮香送入口腔。
另外的,是小份西蘭花和一杯止膩的鹹金桔檸檬。
錢來吃飯吃得很認真,監督也監督得很認真,她按部就班,每隔五分鐘就會咽下嘴裡全部的米飯,然後轉過頭,看一看陳硯時。
她負責任的程度,堪比新東方吃飯學校的教導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