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大火。(1 / 2)

琉璃階上 尤四姐 4735 字 8個月前

除夕的年味兒,濃得都要溢出來了。

宮裡有定規,凡內侍、小火者,每年分發冬衣夏衣一次。今年的冬衣,早在立秋的時候就已發放妥當,年三十這日,領明夏穿著的單衣。

一切預先的籌備,都是為了過個輕省的節啊。陳年的差事,各司值房都料理得差不多了,除夕當日休沐,去領衣裳也可以三三兩兩結伴而來,不必心急忙慌。

隻是進內官監久了,養成了早起的習慣,天才蒙蒙亮,如約和引珠都起身了。年輕姑娘愛乾淨,一大清早抬來熱水洗了頭,開起半扇窗,兩個人坐在炭盆前,一點點把濕發揉搓乾。等到尚衣監開檔的時候,正可以收拾齊整,清爽地出去見人。

宮人平時對著裝有十分嚴格的要求,譬如宮中侍奉主子的女官,穿紅綢襖、鮫青馬麵裙,她們這些宮外做活計的,隻能穿灰藍、蟹青。不過到了過節的時候,規矩略略能放鬆,雖然不許穿得大紅大綠,但換上一身藕荷的團齡窄袖襖裙,再穿起早就預備好的金花弓樣鞋,倒也透出一股利落工整,很有過年的氣氛。

“快著點兒!”引珠嫌她走得慢,拽上她飛跑起來。

如約素來是個端穩的人,被她這麼一拖,無可奈何,但偶爾鬆快一回,心情似乎也跟著飛揚起來。

因著在節下,今天見到的人都十分客氣,連尚衣監的掌印太監都向她們問好,溫和地道一聲:“姑娘們新禧。”

如約忙和引珠還禮,恭恭敬敬向他嗬腰:“周掌印新禧。”

尚衣監的掌印太監名叫周且真,雖然淨了身,長得卻白淨勻停。引珠見了他總要臉紅,暗裡和如約說:“多可惜的人兒,要是擱在外頭,不知多少姑娘搶著要呢。”

如約失笑,“真要喜歡,就彆在乎那些。”

引珠說那不行,“做了太監,可算不得男人了。咱們做宮人雖苦,卻有盼頭,等年滿二十五就放出去了。到時候找個囫圇個兒的男人過日子,才算是正經夫妻。”

說著拽她到了領衣裳的地方,先納個福,再照各人的尺寸領取。其實大部分活計還是出自針工局,但須得經過尚衣監走個過場。翻翻找找,找到了自己悄悄做過標記的衣裳,心裡就透著高興。

僉書太監讓她們摁手印,見她們要走,抽空說等等,“今年是戌年,宮裡有特例,能領鋪蓋銀。隻是發放得晚了些,姑娘們彆見怪,也彆和外頭的人說起。”

戌年就是狗年,每十二年才有一回。如約和引珠都不知道有這個優恤,到手的銀錢縱然隻有指甲大一塊,卻也是意外之財,照著慣例要朝紫禁城方向行禮,謝主隆恩。

回去的路上,引珠盤弄著小碎銀道:“做什麼晚發,還不讓往外說,大概齊是上頭拿去放印子錢了,年底才收回本兒。咱們的運氣實在不好,又不缺胳膊少腿,怎麼給分到了這鳥不拉屎的地方來,到手的恩典給盤剝了一大半。像大內伺候的,每日有花粉錢,到了月底還能領鞋料帨帕錢。你瞧,都是宮人,裡頭的有體麵,不像咱們都是蓬頭鬼,用不著打扮。”

嘴裡抱怨是常事,但內官監有一宗好,吃口上不算太差。尤其到了節日,有應景兒的菜色和酒,除夕起三餐之外還有水點心。所謂的水點心就是扁食,類似餃子,不過帶湯,個頭略小一些,有葷素之分。天寒地凍的時候熱騰騰來上一碗,再佐以醋和胡椒麵,可以撫慰五臟廟,驅除渾身的疲乏和困倦。

如約很喜歡這樣的閒在日子,讓她想起小時候,臨到要過年了,母親帶著一群孩子,坐在窗前看雪、吃八寶擂茶。

因為愛,習慣欲揚先抑,母親逢人便含笑引薦他們,“這是我的六個蠢孩子”。可是現在隻剩她一個了,不知到了地底下,母親是不是仍舊這麼介紹。

唉,傷心的事兒不能細想,想多了夜裡更難熬。轉頭看向窗外,小火者貼完了鐘馗畫像,在院子裡燒柏樹枝。等天黑透了,大內辭歲放焰火,他們就跟著點幾串紙炮,劈裡啪啦炸上一會子,算是過了個響亮年。

轉過天來,到了初一,司禮監賞“百事大吉盒”,裡頭裝著柿餅、荔枝、龍眼、栗子和熟棗兒,都是喜慶的小食,討個好口彩。還有一盤用紅漆盒子裝著的驢頭肉,民間稱驢為鬼,吃驢肉變稱“嚼鬼”,取個辟邪消災的意思。

當然了,針工局清閒也隻這兩日,到了初二,照例有乾不完的差事。

張掌司對插著袖子訓話:“過了年,清明就在眼巴前。今年宮中要辦法事,揚幡桌圍都是咱們的活計,緊著點兒乾,誰也不許犯懶。”

於是沒日沒夜一頓趕製,針工局百餘號人翻著班地忙活,趕在正月十四這日,把三月初四要用的羅衣都做成了。

到了元宵節,宮裡自有一番慶典,未時之前皇帝要宴請文武百官,內官監的車輦不便走玄武門,怕和官員們遇上,須得等到未時之後才能往宮裡運東西。

如約和楊穩便在景山外的北上東門拐角候著,今年的倒春寒著實厲害,將要未時前後,空中居然又飄起雪來。

如約跺了跺腳,仰頭看天,喃喃說:“春打在年前,本以為要暖和起來了,怎麼這會兒又下雪了……”

楊穩看她鼻尖凍得紅紅的,料她定是冷了,便解下自己的圍脖,掛在她的脖子上。

如約忙推辭,“不必了,你自己戴著吧。”

楊穩笑了笑,“我身底子好,挨得了凍,你不嫌棄的話就戴著吧,免得回頭作病。內官監的大夫是蒙古大夫,讓他瞧病,命都交代在他手裡。”

如約聽他這麼說,便不再推辭了。兩個人自小就認得,先前不過點頭之交,到了後來一起遭難,再在紫禁城相逢,感情已如親姐弟一樣了。

如約攏了攏圍脖,兔毛上還帶著一點溫度,很讓人安心。楊穩和司禮監那些人不同,他純粹、潔淨,就算身處岩縫,他的頭也比旁人昂得更高,能從深淵裡開出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