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混混說,某天他去酒館喝酒,聽到明相照酒醉後,嘴裡念念叨叨地說些對當今聖上不恭敬的話。
彼時,聞人約被知州傳去開會,人不在縣內。
於是孫汝孫縣丞做主,派衙役去明家搜檢,誰想當真搜出了兩本禁書。
這下,人證物證俱全,明秀才有嘴也說不清,被直接下了大獄。
明相照一開始認為自己是生員身份,官府不敢動刑,不至於被屈打成招,於是厲聲喊冤不止,說自己從不知道家裡有此書,必然是有人陷害他。
但孫汝倒是很有辦法,把他母親也抓了來,就關在他隔壁,要他眼睜睜看著她和自己一起受罪。
饒是明母是做慣了重活,身體強健,畢竟也是上了年歲的人,又滿心驚懼害怕,不出兩日,便被幾十斤重的枷鎖枷到氣若遊絲。
明相照也怕了。
他從厲聲斥罵,變成了哀聲喊冤。
再後來,他再也不敢稱冤,哆嗦著簽了認罪狀,隻求老母彆受自己牽連,死在獄裡。
明秀才本就心高氣傲,遭此重大打擊,心灰氣沮,直接一病不起。
對此,聞人約絕不讚同,堅持要詳查。
孫縣丞卻用一番苦口婆心的話將他堵了回來。
“太爺未經大事,不曉得這當中厲害!這私藏禁書,口發不敬之語,已是死罪,他怎肯認下?下官為著太爺官聲著想,所以才不加以嚴刑拷打。他若是有半點孝心,就該乖乖認罪,太爺就算心腸再好,卻也不該對此死罪之人濫發啊。”
聞人約的直屬上司,那位呂姓的知州大人也是年邁昏聵,耳根極軟,又擔不得事,一聽事涉謀逆,大歎了一番天下士子大不如前之類的屁話,便直接蓋棺定論了,讓聞人約速速把案卷整理好,交他上報朝廷。
聞人約上被知府催逼、下被縣丞掣肘,甚至連差役也支應不動,獨木難支,萬分心焦,而且以他微末的七品職銜,絕沒有越級上報的可能,一急之下,便走了極端,招來了樂無涯。
事已至此,幾乎可以蓋棺定論了。
明秀才是因為常小虎的案子得罪了小福煤礦,才被兜頭潑了這麼一盆汙水。
這潑臟水的方式簡單且有用,就是往家裡塞本書的事情。
由於這陰謀過於簡單,反倒難以辯駁。
上司廢物、同事掣肘、仵作搗亂、證人也被買通,衙門裡更是沒有肯聽信於聞人約的。
他就算想重翻舊案,通過查常小虎的案子讓明秀才脫罪,一是遠水難解近渴,就算常小虎的死真有疑點,也不能證明明相照無心謀反;二來,時日已久,常小虎的屍身已朽爛,想要翻案,難上加難。
天時地利人和,這位倒黴的明秀才一樣不占。
若讓旁人來看,明秀才死局已定。
樂無涯麵上卻不帶絲毫難色。
因為他壓根兒不在意這件事。
他馬不停蹄地翻開了縣誌。
果然,聞人約所說的那位“陳員外”,便是那小福煤礦的真正主人。
陳員外,大名陳元維,舉人出身,不仕。
七年前,他遷來南亭縣。
五年前,南亭縣發現了一處小煤礦。正值官營采煤的政策鬆動,允許部分煤礦由民間運營,陳員外走動關係,上下打點,設法拿到了這處小煤礦的經營權。
每年冬季,他還會無償在市集上贈送一些煤炭碎塊,五年之間,從不間斷,因而在本地得名“陳大善人”。
樂無涯向來不耐煩寫字,自己的一筆字醜得獨特,讀書卻是快而精。
很快,他注意到,縣誌裡提及,七年前剛到南亭縣時,陳員外隻在本地購置了十畝地,置辦了一處商棧。
直到將小煤礦拿到手中,他才開始大肆購置土地,手裡的商鋪也多了起來,但所經營的業務,均是圍繞煤礦展開。
這就是說,以前的陳員外,家資並不算厚,這小福煤礦便是他最重要的經濟來源,是他全家在南亭縣能橫著走的根本。
這煤礦很能掙錢,對陳家的重要性,自是不言而喻。
看到這裡,樂無涯翻了翻去年的稅收,發現縣內交上糧米金銀等一應稅收後,節餘並沒有許多。
他掩卷沉思,望向窗外微明的夜色出神。
……那個小煤礦好像不錯。
要不要想個辦法拿來充公?
在樂無涯奸猾本性暴露無遺之時,他不知世上有一處已為他天翻地覆。
……
一名擔柴人在天明時分,到達了益州寧遠縣的驛館附近。
他看那裡守戍嚴密,便隻轉了一圈,並未靠近,而是在距離驛館百步開外,偷偷放了三枚炮仗。
守衛者不以為意,隻當是誰家頑童所為。
儘管這炮聲與尋常炮仗相比,聲音稍稍尖細了些。
不多時,有人獨身走出驛站,身著太極服,束著一條黑色抹額,麵頰微微滲出薄汗,腰間一柄太極木劍,顯是剛剛鍛煉過。
見他出門,門口守衛立即跪拜在地:“六爺。”
六皇子項知節略一頷首,便邁步向外走去。
侍衛與皇子身份雲泥之彆,也不敢問他去處,隻好不遠不近地跟在他身後。
六皇子按照炮聲方向找去,果然尋到了倚樹而立、仿佛是在歇腳的擔柴人。
侍衛以為六皇子是一時興起,要抓個本地人詢問當地薪米價格,便停下步子,不敢上前打擾。
見四下無人,擔柴人翻著柴垛,輕聲道:“爺,小裴將軍知您在左近,要小的傳口信給您。”
六皇子項知節與四年前相比長高了不少,仍是話少又泰然溫和的樣子,自有處變不驚的雍容風度:“講。”
傳令兵壓低了聲音:“回六皇子,‘爐裂了’。”
六皇子先是一怔。
待他明白過來這三字為何意,猛然跨前一步:“怎會?”
傳令兵低頭不語。
六皇子修養極佳,即使心中翻滾如煎,他也還是抬起手,在來人肩膀上拍了一拍:“……知道。辛苦了。”
擔柴人擔著柴,小步離開。
六皇子閉上眼,不知在想什麼。
直到一個聲音在他身後響起:“六哥,大冷天的,你隻穿這些,不冷啊。”
六皇子微顫的睫毛慢慢恢複。
半晌後,他回過頭來,還是溫煦和善的謙謙君子:“七弟。”
七皇子項知是戴著黑狐皮帽,圍著一色的黑狐頸圍,手中捧著一個鑲嵌了銀狐皮的暖手籠,從頭到腳,活脫脫把自己打扮成了一隻怕冷的小狐狸。
他問:“今日一擔薪柴多少錢?”
六皇子麵不改色,答道:“二十文。”
七皇子笑說:“是看六哥穿的衣裳料子好,以為你不知柴米貴,漫天要價吧。隔壁縣的一擔柴隻要五文而已。”
六皇子:“若他遇見七弟,見你打扮,該要一兩。”
七皇子哈哈一笑。
他雖然一直厭惡這位同胞六哥,但比起現在,還是從前那個六哥好玩,雖然是個小結巴,但為了討好老師,還是樂意說話,叫他看了不少樂子。
如今不是惜字如金,就是說些不好笑的笑話,一點也不有趣了。
七皇子見過剛才那人的背影。
他是六哥乳母的兒子,最早在他的皇子府裡做事,後來聽說去軍中掙軍功了。
原來是來這裡效力了。
他依稀記得,在這附近駐防的是……
不過,有些事兒不必戳破,心裡記得就是。
七皇子儘心扮演著一個乖巧的好弟弟:“聽人說,益州南亭縣最近出了一起士子謀逆案,正在審理中。士子選用,事關國本,父皇必然關切。兄長可願隨我同去看看?”
六皇子強忍住淩亂如麻的心緒:“理當如此。”
六皇子一邊答,一邊想,老師的爐子裂了。
他或許,真是人間留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