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孫汝孫縣丞上衙點卯,心情頗佳。
員外府的酒好,二人喝得好、談得妥,一切都是那麼恰到好處。
剛一入堂,刑房的張書吏就哈著腰迎了上來:“大人,您早啊。”
孫縣丞擺擺手。
張書吏心領神會,附耳上來。
孫縣丞:“聞人明恪昨夜去監牢,問到什麼沒有?”
張書吏訕笑道:“昨天實在太晚了,本想拖他一拖,沒想到他腳程倒快,自己去了,我沒能跟上。不過這南亭上下,總有人替您留心著呢。陳員外家的那個牢頭陳旺今早來了,托我跟您說一聲,昨夜明秀才確實曾對聞人明恪大喊冤枉來著。”
孫縣丞一皺眉:“他還沒死心?”
“病糊塗了也是有的。”張書吏說,“而且,陳旺有事讓我知會您一聲……”
他壓低聲音,把樂無涯同陳旺說的那番打算讓明秀才認罪的話轉告給了孫縣丞。
孫縣丞卻並不相信。
他道:“這就轉性了?彆不是又打什麼主意呢。”
張書吏適時地拍了一句馬屁:“孫猴子再精,也翻不出佛祖他老人家的手掌心。更何況……”
他努了努嘴:“那位啊,整個兒一沙和尚!”
孫縣丞一笑,正要說幾句玩笑話,戶房的段書吏便小步跑來:“縣丞大人,太爺在後堂,說您來了去找他一趟呢。”
張書吏圓眼一瞪:“打嘴!誰是爺,你心裡不清楚嗎?”
段書吏看上去反應慢半拍,被罵了也不惱,隻茫然地咧嘴一笑。
孫縣丞不在意地一擺手:“這就去了。”
他擺袖負手,向後堂走去。
張書吏雖說是愛吹吹拍拍,但有句話說得沒錯。
這案子,就算是孫猴子,也翻不出花兒來。
證人是他們找來的人,明秀才也已老老實實地簽字畫押。
人證物證俱全,這聞人約非要梗著脖子、遷延不辦,已經在知州大人那裡掛上了個冥頑不靈的臭名聲。
要是知州大人被他拖延煩了,隻需參上他一本,聞人約這身花錢買來的官衣就得老老實實地脫下來。
什麼人,就該在什麼位置上。
德不配位,災禍早晚必至。
在孫縣丞跨入後堂時,他收起了一切盤算,規規矩矩地行了個禮:“太爺,早哇。”
樂無涯正在看書,見他進來,仍是手不釋卷,丟了個眼神,示意他坐。
孫縣丞本意是來催樂無涯將案卷儘快上交,可又不能單刀直入地問你打算拖到什麼時候,便依言坐下,客氣道:“太爺一早起來便如此用功……”
他掃了一眼樂無涯的書,霎時語塞。
那是一本武俠雜書,封麵上兩個小人兒正在比劍。
“用功”後麵的內容,孫縣丞是再也說不出來了,索性改了話題:“太爺,今日坐堂審案否?”
樂無涯搖搖頭,快速向下一掃,確認了這一局是劍客贏了魔頭後,便輕鬆地一歎,放下書坐直了身體:“孫縣丞,我想同你交交心。”
孫縣丞非但沒有放下心來,反倒愈發謹慎:“您說。”
會無好會,談無好談。
誰知道他又要耍什麼把戲?
果然,這人年輕沉不住氣,一開口就暴·露了他的來意:“對明秀才一事,你是如何想的?”
孫縣丞四兩撥千斤,把問題輕巧地撥了回去:“下官有何拿得出手的見解?不過是按國法辦事罷了。”
樂無涯用書卷抵住下巴:“國法無情,如之奈何啊。”
孫縣丞一味的陪笑,不接他的茬,端看他如何出招。
誰想,樂無涯大手一揮:“行了,無事,你撤了吧。”
孫縣丞:“……”這就無事了?
他心懷疑慮,便沒有即刻告辭。
樂無涯捎他一眼:“縣丞大人有事?我還要用功呢。”
孫縣丞被他叫得渾身難受。
平素聞人約都是規規矩矩地叫他孫縣丞,後麵加上“大人”二字,怎麼聽怎麼像是陰陽怪氣。
孫縣丞看一眼他手裡的武俠閒書,笑道:“太爺今日不坐堂,要不要把大事辦了?”
“辦啊。”
樂無涯的回答再次出乎了他的意料。
“昨夜我去了一次南城牢房,縣丞大人耳報神遍布南亭,想必早已經知道了。”他用書卷點一點自己身側,“案卷、條陳已經重新整理好了,找人遞上去就成,告訴知州大人,我這本書眼看著要到武林大會,正是要緊處,就不親去送了。”
孫縣丞再次渾身不舒服起來。
往昔,聞人約渾身上下都透著一眼能看穿的清澈,好拿捏得很。
但是現下的聞人約,他看不太明白了。
他陪笑道:“太爺玩笑了。我即刻去送,知州大人問起,我說您病了,您不忌諱吧?”
樂無涯把書放下一點兒,從書頁上方露出一雙彎彎笑眼:“隨便。大人說我死了我都不忌諱。”
孫縣丞:“……”
他沒見過走這種路數的聞人約。
既然不知道該如何接話,孫縣丞隻好微笑。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聞人約原本的深色瞳仁透出了淡淡的紫,乍一看去,簡直像是被隻狐仙上了身。
孫縣丞正襟危坐,不再去想那些鬼神之事。
先前,他從未仔細打量過這位太爺,如今他驟然變化,是受了誰的指點,還是……
懷著百般的花花腸子,孫縣丞欠身取過案卷。
翻閱片刻後,他怔住了。
若是這位一身正氣的聞人太爺按他自己對案件的理解胡寫一通,力陳明秀才的清白,反倒不會讓孫縣丞如此驚訝。
整份案卷被重新謄抄了一遍,一筆小楷清正端秀,一如既往。
卷中主旨,仍是明秀才謀反,下麵還有明秀才的簽字畫押。
隻是筆跡看上去還新鮮……
樂無涯突然插嘴:“先前的案卷,很有問題。”
孫縣丞忙著審閱案卷,心思一岔,險些看串了行。
上司說話,他也不好盯著案卷猛瞧,隻好掩卷,抬頭靜聽:“煩請太爺示下。”
樂無涯點評道:“太乾淨了。”
乾淨?
孫縣丞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答道:“明秀才他自己藏著掖著,不肯交代,故而……”
樂無涯放下書,端起了一旁的茶盞:“縣丞大人經驗不足,先前沒辦過什麼謀反案吧。”
孫縣丞不免腹誹:
這話說的,仿佛你辦過許多似的。
樂無涯抿了口茶:“辦過謀反案的人都該知道,謀反多是窩案,總要拔出蘿卜帶出泥,扯出一連串來,最是容易連坐人的。這麼一樁謀逆案,案卷上卻隻有明秀才和他老母兩人,多不像話啊。”
孫縣丞皺起眉來。
他原先也有想過,這明秀才無端受冤,必然怨憤不平,怎麼著都要扯上幾個倒黴蛋,共赴黃泉。
但沒想到,明秀才此人性子孤僻又自以為是,沒什麼朋友,為人也迂得可以,雖說和誰的關係都處理得不佳,沒一個同窗好友待見他的,可眼見死在即刻,他竟是心無怨懟,一個人都不曾攀咬。
而陳員外的意思也是沒必要牽扯太多人進來,打眼不說,人越多,越容易出岔子。
孫縣丞不緊不慢,娓娓道來:“人說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他或許隻是在肚裡尋思那些悖逆之事,還未來得及結黨。太爺,有些讀書人確是如此,粗通了些文墨,便敢妄議國是,狂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