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同黨,那書呢?”
“縣丞大人知道我這書是怎麼來的麼?” 樂無涯抖一抖書頁,自問自答,“地攤上買來的,三文錢一本。”
“這麼一本粗製濫造的小冊子,都要花一擔柴的錢來買。這世上,但凡是個東西,都有其來曆。那明秀才的禁書是在哪裡得的?既不是親筆所寫,總不會和我的書一樣,是從隨便哪個地攤上買來的吧?”
“凡謀反案必得禦批。當今聖上重科考、重人才,聽說有士子犯案,必加詳問。‘反書何來’這等要緊的事情不清不楚,必是要發回重審的。”
孫縣丞沉思。
這確實是個難題。
不過他不是一縣主事,這難題也輪不著他來解。
他聳肩:“太爺,我方才說過了,是這明秀才裝傻,不肯說呀。”
“說了。”樂無涯放下茶盞,“話是昨夜問的,押是新鮮畫的。喏,上麵寫著呢。”
孫縣丞這才顧得上低頭看案卷。
細看之下,他受了大驚嚇,霍然起身。
樂無涯滿麵詫異:“縣丞大人,哪裡有問題?”
孫縣丞試圖讓自己的聲音不發顫:“他說,反書是從羅教諭處所得?”
樂無涯點頭:“是呀。”
羅教諭全名羅言卿,乃本縣教諭,從教職三十餘載,儘心竭力,一生無妻無子,待學生親厚如子,死後也無甚家財,隻把自己的畢生藏書捐給了書院,是上了縣誌的人物。
一言以蔽之,他是這小小南亭縣的錦繡良心、金字招牌,是絕無爭議的好人。
“一派胡言!”孫縣丞難掩怒意,“羅教諭桃李遍天下,且已去世多年,怎會借反書於他?這明相照隨意攀誣,實在可惡!”
他急,樂無涯卻半分不急:“孫縣丞細看,這羅教諭生前說過,自己膝下無子,僅藏書千冊,視若親子,寄在南亭書院裡,任有誌之士取用閱讀,真是頂頂的好人。”
說著,他再度端起茶杯,搖頭歎息道:“可惜啊,好人做了一世,這身後名要保不住嘍。”
孫縣丞臉色難看至極。
羅教諭教出的學生有不少考取功名的,最高官至三品。
就連孫汝孫縣丞本人也是他門下學生,承他指點,方有今日。
姓明的哪來的狗膽,敢誣陷他的恩師?!
孫縣丞氣性一起,便斯文不下去了:“姓明的自知死到臨頭,胡亂攀咬,牽連他人,太爺難道要采信此言不成?!”
樂無涯:“叫你說,該如何做?”
“大刑伺候,叫他知道胡亂攀咬的後果!”
“可。”樂無涯優雅地一點頭,“他那個破爛身子,前一刻被綁起來,不等受刑,下一刻便死,那這份口供便是他最後一份供狀,再也改不得了。”
眼見孫縣丞啞口無言,樂無涯一臉好奇,再問:“何況,這叫什麼胡亂攀咬?隻牽出一個來,此人又無妻小,不算牽連甚廣吧。”
孫縣丞脫口而出:“自當今天子臨朝,南亭士子多半由羅教諭一手教出。若是采信此言,羅教諭無端背上惡名,南亭士子又當如何自處,必是要寒心——”
話一至此,孫縣丞終於發現事態不對了。
他抬起頭來,死死盯住樂無涯。
不知何時,樂無涯已在似笑非笑地盯著他看了。
“這南亭士子裡,也有孫縣丞一份吧。”樂無涯捂住胸口,悠悠道,“您可是我的股肱臂膀,若是真對我寒心,我會很傷心的啊。”
樂無涯心知肚明,南亭士子們不會寒心。
真正要完蛋的,是他們的前途。
這位德高望重、被寫入當地縣誌的恩師,之前恐怕為他們的仕途增色不少。
可若是這位老師事涉謀反,那麼他們的仕途,也將不可避免地蒙上一層陰翳。
雖說不至於將他們立即罷官免職,可人在官場,難免樹敵。
若是在他們再進一步的關鍵時候,有心之人把這件事拿出來說項,他們怕是這輩子都再無望升遷了。
而當今的那位聖上是什麼脾性,樂無涯最清楚不過。
這件事可太好做文章了。
他儘可以拿這件事,殺一批人、發落一批人、起用一批人,駕輕就熟,一如自己先前做他“股肱”時那樣。
孫縣丞還沒想到天子性情這一層。
單是想一想這案子將要牽連到哪些人,他就冷汗直流。
隻是他斷然想不到,這樣歹毒的主意,會是這個軟弱的聞人太爺想出來的。
其實,當樂無涯昨夜提筆,打算憑空捏造這麼一份供詞時,也曾對月自問:
羅教諭是一個好人啊。
拿這麼一個好人的身後名聲作賭注,讓一個死人無法為自己申辯,這樣可對?
他得出答案的速度奇快:
羅教諭若真是個好人,那這樣做就對得很。
他已身隕多年,用來救另外一條尚有機會存活的性命,有何不可?
孫縣丞自然不肯就這麼坐以待斃。
他臉色沉沉道:“羅教諭捐出的書籍,是由新任教諭親手抄錄、登記造冊的,書籍本本在冊,一一分明,憑空多出幾冊來路不明的謀反書籍,太爺要怎的辯?”
樂無涯對答如流:“您忘了?前年,南亭書院失竊,書冊遺失不少,登記的籍冊也一並丟失。院長到衙門來報案,前任知縣請南亭書院再行抄錄整理,此事有案卷在冊,也是分明得很。巧了,您猜重新造冊時,南亭書院請了哪幾位學子來幫忙?”
這明秀才常年倒黴,終於在這事上幸運了一把。
父親死後,明家總不寬裕,但凡南亭書院有活計,無論是節慶布置,還是抄謄書卷,明秀才都會去幫一把,好賺些微薄的糧米度日。
這樣一來,他就有接觸到那些書的機會了。
孫縣丞遍體生寒:“……這您也知道?”
“我還知道,羅教諭捐出的書冊中明明有反書,現任教諭卻未登記入冊,不是隱瞞不報,便是辦事粗疏,也當追責。南亭縣那其他幾位未蒙羅教諭教導的學子,怕也是跑不掉了。”
樂無涯將書卷卷起,抵住腦袋,饒有趣味地打量已經通身大汗的孫縣丞:“縣丞大人,瞧瞧,這才是像樣的謀反案呢,牽一發而動全身,誰都跑不了。這樁大案辦好了,聖上必有嘉獎。要不,您再好好盤算盤算,有什麼不齊心的人,一並寫在折子上回奏,如何?”
茲事體大,孫縣丞實不敢再托大:“太爺,莫要玩笑了!”
“我何必同你玩笑。”樂無涯站起身來,踱至他身後,悠悠反問,“你可知本府提刑按察使為何人?”
孫縣丞不知他怎麼提起掌管一省刑獄的按察使大人,卻也不敢造次,強忍心焦,答道:“如今按察使,是乙酉年進士,計世名計大人。”
樂無涯在心中啊了一聲。
計嬴啊。
自己這位同科升得還挺快。
當初,樂無涯為朝中百官寫過述評,呈交上去時,信筆一提,說是把計贏計世名安排去做刑獄,勝於做言官。
皇帝還饒有興趣地問他,如何有此一論?
樂無涯還記得自己的回答:“稟皇上,計世名為人迂且直,心思細致,卻重小節而輕全局,倘若有人偽造出一篇證物、證詞、證人兼備的案卷條陳,他極容易按部就班,隻按上交的案卷查勘。此等心思耿直之人做了言官,易成他人掌中之刀、手中之鞭。”
皇帝問他:“如此的一個人,又如何要派他去做刑獄?”
樂無涯答:“回皇上的話。一來,多數縣吏能力不足,能虛造一篇說得通的案卷,說來並不容易,此處正好用得著他那細致心思;二來,這世上冤假錯案雖多,更多的卻是一眼即知的案子,然而底下的人不敢判、不能判、拿不準該如何判,這時,他的好處便有了。”
皇上沉默良久,點一點頭:“你倒是敢說。”
可以說,皇帝當初是鐵了心要殺他樂無涯,卻也是真的信任他的識人之能。
樂無涯當初進言,把計贏調去乾刑獄,正好是幫了自己。
畢竟,這世上能虛造出一本證據確鑿的案卷的人,雖是不多,他樂無涯勉強也能算一個。
“計大人愛竹,為人又清正如竹,最是細心不過,若是用先前那份案卷,彆說是送呈禦前,連他那關怕是都過不去。唉,隻能我多耗心力,替您籌謀詳儘了。”
樂無涯從袖中取出折扇,微微彎腰,替滿頭大汗的孫縣丞扇起風來,態度與口吻俱是親近,話中的內容卻令人駭然。
“孫縣丞不必太過煩惱,這也是想要算計明相照的人不好,非要栽他個造反不可。想一下子摁死他,還不如栽他殺人呢。支個鄉間茶鋪,雇個絕路之人,上前挑釁幾句便是了,明秀才脾氣那般差……是吧,多花點錢的事情嘛。”
孫縣丞被他一番唱念做打,弄得滿心迷茫。
他突然看不清這個人了。
……是一丁點兒都看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