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縣丞馬上接上:“姓葛,諢名叫個二子。”
樂無涯:“現在死了沒?”
孫縣丞見他把“死”說得如此自然,心先虛了,怯怯道:“……沒有。”
樂無涯已經做好此人已死的打算,下個問題本打算問常小虎有沒有二表舅媽,聽聞葛二子沒死,反倒有些意外:“怎麼不殺人滅口?”
樂無涯武將出身,上過戰場,見慣了死人,並不忌諱談論死生之事。
孫縣丞雖說酷愛玩弄權術,卻到底是個文官。
他被樂無涯平淡又詭譎的問法瘮出了一身雞皮疙瘩:“……不值當的。此案已經了結,那潑皮若是突然死了,反倒節外生枝。”
樂無涯哦了一聲。
也是。
秦檜還有仨朋友,這種流氓破落戶,怕也是幫人做慣了臟事兒的。
若是次次都斬草除根,往後再要找這幫人辦事,他們也不傻,必是保命優先,那許多事情反倒不好辦了。
“他呢,也還在城裡?”
孫縣丞看看日頭,斟酌著言辭答了:“是。半年前官司了結後,他躲出去了幾個月,待到天冷時就又回來了。他們這些下賤人,總要睡到午後起身,下午要去耍些錢。掙了麼,晚上便去嫖宿飲酒,賠了便去睡覺,或是遊逛,想辦法去些相熟的商戶打秋風,弄些錢財來。”
孫縣丞心黑手毒不假,可論起對南亭的了解,確實無人及他。
樂無涯眼前一亮:“賭坊是誰開的?不是陳員外吧?”
孫縣丞和盤托出:“陳員外私下愛打雙陸和骨牌,但他還是愛惜羽毛的,賭坊這種醃臢東西,他不肯沾染。……城裡賭坊共有三家,都是李家的。”
“李家?”
“開肉鋪的,管事的叫李阿四,頗有些家資,原先是錦城數一數二的富戶,隻是總做些旁門左道的生意……”
樂無涯一語道破:“那陳李兩家的關係,想必不太好吧。”
孫縣丞訕笑不語。
樂無涯:哦,看起來的確是不好。
若是旁人,知道這小小一個南亭縣,關係如此盤根錯節,必是要撓頭了。
樂無涯心情卻是為之一鬆。
亂?
越亂越好!
樂無涯站起身來,將手中未投出的箭矢轉了一圈:“叫當值的班房來。”
孫縣丞乖覺:“好,太爺要提誰,我馬上帶人去。”
樂無涯:“不必。葛二子常去哪個賭坊?我親去拿他。”
孫縣丞一咽口水。
事到如今,他已不敢當麵質疑他的能力,隻好半開玩笑半認真道:“太爺不信小的?小的保證把這事兒辦得圓滿,一個字都不會露給旁人。”
樂無涯微微笑。
孫縣丞八麵玲瓏,在和陳員外交好的同時,大概也不會放棄和李阿四交好。
甚至,若不是聞人約本人呆頭呆腦,正直過頭,官位還是捐官得來的,毫無前程可言,恐怕也不會被這位“會做人”的縣丞排擠至此。
孫縣丞自請前去抓捕,大概也是想用自己的關係和人情,和平地把葛二子帶回來。
不過,樂無涯和他的想法迥然不同。
“我去抓賭,孫縣丞不方便參與吧。”
孫縣丞:“……”
孫縣丞:“抓賭???”
他的語調明顯上揚了。
樂無涯一身正氣:“大虞律法規定,賭博犯法。孫縣丞難道不曾精讀過大虞律?”
孫縣丞:“……”
誰不知道賭博犯法?
可若不是犯法,李阿四又何必一年四季地封好銀子、乖乖地送來衙門?
孫縣丞眼睛一轉,並不勸阻:“賭坊裡不少人毛手毛腳的,太爺須得小心,莫傷了自身……”
樂無涯打斷了他:“我自會小心,但是孫縣丞,我準備人手、準備去抄檢的時候,你不會‘不小心’地跑去通風報信吧?”
孫縣丞:“……”
意圖被戳破,他隻得露出無奈的神情:“太爺,何必又要得罪他呢?”
“我?我沒有要得罪他啊。”樂無涯再次語出驚人,“這不是有人檢舉,他家藏有反書,我查一查,順便去把那個賭坊給掃了,好好撈上一筆,這不好嗎?”
孫縣丞險些一個踉蹌倒在地上。
哪裡來的又一本反書?
太爺玩反書上癮了?
他顫巍巍地問:“是誰……檢舉?”
樂無涯笑道:“當然是你啊。”
孫縣丞勃然變色之際,樂無涯慢條斯理道:“當然,如果孫縣丞嘴巴夠嚴,這事便是陳員外檢舉的。……你覺得如何?”
孫縣丞不出聲了。
他算是看出來了,這位太爺,是個難知如陰、動如雷霆的主兒。偏偏還能動心忍性,蟄伏許久,隻為著能一擊斃命。
自己若不想被他玩死,還是避其鋒芒吧。
他斷斷想不到,這位可怕的太爺,才剛來此地大半天。
孫縣丞再次一揖:“請太爺另派差事給小的吧。”
樂無涯一口答應:“成,你把常小虎給我弄來。”
孫縣丞腦子已經有些木了:“可常小虎已死了半年……”
樂無涯神態自如:“死了就挖出來啊。”
孫縣丞驚得一個倒仰:“人早都爛了……”
樂無涯反問他:“骨頭不還沒爛嗎?”
“不是……”孫縣丞艱難道,“常小虎的母親蘇氏還活著呢。”
她是苦主,本已經在一番威逼利誘下咽下了這口氣,可若是看兒子的屍身莫名其妙被掘出來,重新拉走,不發瘋才怪!
樂無涯卻是一臉納罕地看著他:“孫縣丞好糊塗啊,你剛剛說什麼來著?”
……什麼?
“你說,‘此案已結,案不二審是曆來的規矩’。”樂無涯似模似樣地學著他的口吻,“常小虎的案子要重開,我得找個由頭。蘇氏不出麵,誰來做原告啊?”
孫縣丞:“……”
他毛發倒豎。
這人到底算得有多深多遠?
……蘇嬸子當初審訊時,太爺對她百般照顧,態度溫和,顯然是十分向著她的,最後撤訴,也是她自己走投無路,才不得不為之。
當時,聞人約還反複確認她是否當真要撤訴,看上去真是個稱職的父母官。
所以,挖屍體這事兒,蘇嬸子絕不會以為是太爺指使的,隻會以為……是自己乾的。
孫縣丞咬碎了一口牙。
當真是好算計!好事都是他做的,連個壞名聲都不肯背!
可這事,根本由不得他拒絕。
這盆得罪人的臟水,太爺不想被潑,隻能自己硬著頭皮領受。
況且……
果然下一刻,他便聽到了樂無涯柔柔的聲音:“孫縣丞,這是我們第一次合作,如果合作得好的話,才有將來呢。”
孫縣丞艱難起身:“……是。小的這便去準備。”
“人挖出來,拉到義莊冰室暫存。”樂無涯提醒他,“記得要守口如瓶啊。”
孫縣丞憋屈太久,聞言油然而生一股悲憤感。
他帶人乾的是挖墳掘墓的缺德事兒,要是不好好隱瞞,再加上事後打賞安撫,怕是根本沒衙役肯跟他去!
到時候,自己這個縣丞要舞著鏟子親自掘人墳頭,那才是有辱斯文!
他低低應了一聲是,轉身走出了涼亭。
不知不覺間,孫縣丞又出了一身淋漓大汗。
在他一邊用袖子拭汗、一邊向前走時,一道細小的風聲從後襲來。
篤的一聲,樂無涯手中的箭連壺口都沒碰到,正投入壺心。
“……還有,勞煩孫縣丞幫我準備弓馬。要輕弓,五力的即可。”
……
在南亭縣最好的酒樓四海樓,六皇子和七皇子身著便裝,如雍容的世家公子一般,俯瞰著黃土鋪就的街道。
二人身旁均立有侍衛一名,雖是一身普通的粗布短打,但通身都是乾淨利落的武人氣質,叫人莫不敢近。
街道儘頭響起噠噠的馬蹄聲。
七皇子回頭一望,看上去頗感興趣:“六哥,要抓人呢。”
自從早上得知消息,六皇子便一直沉默。
隻是他沉默是常態,旁人總不以為怪。
六皇子順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
這一眼看去,他便挪不開視線了。
在前驅馬的官員一身紫衣點綴素銀,自上而下看去,隻能瞧清半張臉,但自內而外洋溢的輕狂張揚之氣,卻是異常奪目。
七皇子也伏在欄杆上不動了。
他張口叫人:“……六哥。”
六皇子端起茶杯:“嗯。”
二人性情雖從不投契,但大概是同胞所生,總有那麼一點可恨的心有靈犀。
此時,他們心裡想的是同一件事:
這小縣官眉宇間的狡黠,是有一點像那個人。
但是,從來沒見他那麼飛揚得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