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網(二) 嗟生民兮。(2 / 2)

陳員外輕聲一歎,微黃的容長臉上恰到好處地現出愁容:“生意興隆,有興隆的代價,要耗費心血,還有數不儘的人要孝敬,更少不得您庇佑著。”

他指一指盛金的盤子,動情道:“您兩袖清風,草民無意玷汙。這些金子,不過是暫存在您這裡。生意想要更上一層樓,少不得上下打點,您用草民的錢替草民辦事,實是辛苦了您。”

樂無涯抿著嘴樂出了聲。

微醺的感覺著實陌生。

他不適應地用手撐著頭,直勾勾望著陳員外。

陳員外本來以為自己這話說得很好,卻沒得到想象中的回應。

他稍稍閃避開了樂無涯的視線,隻覺渾身不舒服。

陳員外不是沒跟位高權重的人打過交道,然而眼前這個聞人約,並不同於他見過的任何一類人。

……硬要說的話,有幾分讓人捉摸不透的邪性。

“有錢真好。”半晌後,樂無涯終於開口,懶洋洋地道,“隻是,員外會花錢,卻不是很會送禮啊。”

樂無涯語調悠悠拖長,無端帶了點撒嬌的意味。

隔壁房間正在聽牆角的七皇子執杯的手陡然一僵。

這語氣他很是熟悉,仿佛是在哪裡聽過……

六皇子倒是處之泰然,淺飲一杯,不置一言。

陳員外心尖一突,聽出這不是什麼好話。

他強笑道:“……草民愚拙,望太爺指點一二。”

既然他盼望自己指點,樂無涯也不客氣了。

“送禮有三忌。一忌鑽。平時不下功夫,到了用人之際,才慌慌忙忙地鑽營。”

此話一出,陳員外的臉陡然黑了。

“二忌直。不先同我的身邊人打好關係,而是直直揣著錢找上我來,實是沒有禮節可言。”

“三忌猜。你壓根兒連我的喜好都沒摸透,便想著送金送銀,萬一我不喜這些黃白之物,喜歡點彆的什麼,您這禮啊,不就是白送了麼。”

“這些送禮的忌諱,你不是不知道,隻是先前覺得我一個七品小縣令,不配您多用心,事到臨頭,措手不及,才急急地捧了金子來孝敬……”

樂無涯扶著桌子站起,微微打了個踉蹌。

“不過,爺寬宏大量,不與你計較這些了。”

樂無涯越說越醉,甚至帶出了前世對待下位者的狂態。

陳員外到底是一介文人,最擅長的是把真實意圖包裹在華彩詞章之下,結果樂無涯三下五除二,把他精心粉飾的小心思扒了個精光,他不禁紅漲了一張臉:“你……您……”

“陳員外說來說去,就是舍不得那煤礦。煤礦產煤,煤又換來了金子……”

樂無涯信手拿起一個金錠,在掌心把玩了一圈,自言自語道:“金子確實是好東西,誰能不愛……您說,這麼好的東西,它會說話嗎?”

他鬆開手,任金錠落回盤中:“……它會對我說,太爺,‘小人冤枉’嗎?”

那是明相照魂魄未消前,含血帶淚地吼出的最後一句話。

這不啻於是指著陳員外的鼻子在罵街了。

陳員外到底是沒浸淫過官場,又從沒被人這樣當場下過麵子,強忍滿心驚懼和難堪,對小廝道:“來扶一下,太爺吃醉了。”

“是啊,我醉了。酒是好酒,是我吃不下。”

樂無涯朦朧間高舉起酒杯,細細端詳。

雪白的琉璃,鮮紅的酒液,竟是有紅梅映雪之態。

一股意氣在他胸臆間沸騰衝撞。

他抬高了聲音:“請員外獨飲這生民血吧!”

話音剛落,樂無涯便劈麵將酒水潑了陳員外一頭一臉!

隔壁包間內一片沉寂。

連向來淡然處事的六皇子都麵露驚訝。

這七品縣官若隻是拒收賄賂,倒也不算什麼。

但那番言論卻足見此人著實有血性、有風骨,更有一顆真摯的為民之心。

六皇子看向七皇子:“知是,你方才在想什麼?”

“無事。”

七皇子早已恢複正常神色,拈了一塊點心,慢條斯理地吃起來。

一開始,的確是有些像他。

後來這番為國為民之辭,便不是他能說出來的了。

……

無視了小廝的愕然和陳員外的羞惱,樂無涯拂袖出門,剛一踏上街道,便覺一陣冷風煞麵而來,硬是將他吹醒了六成。

樂無涯:“……”等等,自己剛才乾了些什麼。

他抬手扶額,用力揉搓了一把。

樂無涯向來自詡狡猾,從小就機靈,剛才卻蠢得像是頭橫衝直撞的傻麅子。

他想,是不是這裡的風水對他這個遊魂不好。

自己不會是中邪了吧?

這般胡思亂想著,他朝前邁出幾步,忽覺不對,陡然轉身。

剛才那股熟悉的感覺又浮現了。

驀然回首間,在叢叢的暗紅燈籠映襯下,兩個高挑的剪影,一坐一站,從二樓包間明紙糊的窗子後映出。

其中一個剪影將手搭在窗戶邊緣,頭微微垂著,似是在與他對視。

樂無涯嘴唇微微動了動。

樓上。

七皇子把杯子抵在唇邊,調侃道:“六哥,這位縣令大人可英俊?”

六皇子放下扶住窗欞的手:“看不清他。”

“你若喜歡,那便想個辦法帶回去吧。”七皇子揶揄他道,“你那不祥的姻緣天象,也是時候解開了吧。”

六皇子認真地想了一會兒,答說:“帶不得。他是個好官,不應壞了名聲,卷入是非之中。”

七皇子一愣,繼而笑得打跌:“怎麼,弟弟玩笑一句,你還真的在想啊?”

六皇子卻轉過身來,鄭重道:“知是,天象之事,這些年委屈你了。”

聞言,七皇子止了笑意,直直看向他。

他厭惡極了他的關懷,卻仍是一臉天真:“兄長說的哪裡話?我們同時同刻降生,八字相同,命數相通,你不可娶妻,我恰巧也無意於此。”

見六皇子還想說什麼,七皇子向後一倚,截斷了他的話頭:“……況且,天象如此,如之奈何?”

樓下的樂無涯神思還有些混沌,仰頭望著那窗後的身影,直到那身影扶住窗欞的手撤開,影散人無,才收回目光。

他目光一轉,便瞧見街麵上有些騷動。

零散未收的攤位上有不少人在交頭接耳,並朝長街南側張望。

距他不遠的地方,有個人貓在陰影裡,縮頭佝背的往前走,一抬頭,恰好和樂無涯探究的視線撞了個正著。

樂無涯眉尖一挑,從懷裡摸出小扇,信手一指,示意他進旁邊的小巷。

那人也聰明,馬上原地左轉,進入一條胡同。

樂無涯快步搖扇向他走去。

煞人的夜風刮在麵龐上,助推酒意快速退去。

樂無涯與他拐入同一條小巷,確定四下無人,才問:“怎麼出來了?”

來人是那個斷臂的逃兵。

他收起了白日的散漫氣質,多了幾分軍士的斬截利索:“太爺,您說的屍體,是一個時辰前運來的;小半個時辰前,您說的那個人也來了。”

樂無涯安排孫縣丞將常小虎腐爛的屍身放在近郊的義莊冰室。

同時,他給了兩個乞丐一些銀錢,叫他們把那小乞丐儘快喂飽後,混進義莊,和死屍藏在一起。

他下的令相當簡潔易懂。

“盯緊最新運進來的那具屍體,如果有人入內,要對那具屍身做些什麼,二話沒有,先打斷他的腿再說。”

樂無涯自在搖扇:“打斷了嗎?”

“打斷了。”那斷臂的乞丐沒忍住,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就是……下手狠了些,多打斷了一根。”

“不要緊。他說什麼了沒有?”

“他說他是本縣仵作,奉了您的命去驗屍。我們不等他說完,已經把他揍暈了。我腿腳還算利索,我哥要我偷偷跑出來向您討個主意,該怎麼辦?”

尖銳的哭聲隱隱從長街彼端傳來。

胡同外的議論聲驟然大起來,已經能聽到“蘇家嬸子”、“挖墳”之類的詞語。

樂無涯反問:“你們為什麼跑到冰室裡?”

斷臂軍士一愣,馬上反應過來,答道:“是我二人眼看那小乞丐重傷,情急之下,想要去義莊的屍首上搜檢些財物,賺點治病的錢,偶然碰到此人,意外動手傷了人……總之和太爺絕無關係!”

樂無涯:“不對。”

斷臂軍士頓時一悸,仔細複盤了一遍自己的話,沒覺得哪裡說錯了,小心翼翼地討教:“太爺,是哪裡不對?”

“‘意外動手’這個借口不好。”樂無涯說,“重新再想,想細些,莫要似是而非,把細節一一對照。最好是回去義莊,在現場重新演練一番。”

斷臂軍士倒也是個腦子活絡的:“成,太爺,我再想想,保證編得圓滿……我和我哥接下來該做些什麼?”

“你們情急打傷了人,心裡害怕,自然該抬著傷者,自首投案去。”

“那……太爺您呢?”

樂無涯將扇麵合攏於掌心,笑道:“太爺當然是要洗把臉,審案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