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
咚——
咚——
冤鼓沉悶,響徹長街。
穿著一身麻布粗裳的蘇嬸子,麵無表情地握緊鼓槌,狠擂上牛皮鼓麵。
她常年做工,手頭頗有幾分氣力,鼓聲傳遍半個小城,帶著十分魚死網破的恨意和怒意。
天色已晚,人群正閒,迅速聚攏了來。
她剛剛敲了七八下,班房的一名值夜衙役便手抄水火棍,急火火地衝了過來。
見衙外圍了不少人,他心中叫苦,不願在大半夜乾活,於是一開口便是惡聲惡氣的嗬斥:“潑婦,鬨騰什麼?”
蘇嬸子還未開口,便有圍觀的閒漢起哄:“當然是告狀了,有冤要訴!”
衙役朝蘇嬸子一攤手:“既是告狀,狀子呢?狀師又在哪裡?”
蘇嬸子在聽說兒子屍身被一群衙役不分青紅皂白地挖走時,險些直接暈厥在地。
待她趕去看時,留給她的隻餘一個空空的墓穴。
她現在全靠一口怒氣頂著,不然怕是已經癱軟了,哪裡還有按部就班請狀師的心思?
見蘇嬸子孤身一人,兩手空空,此刻又沉默不言,衙役知道她什麼準備也沒有,膽氣愈壯,上手便去推搡她:“婦人不可上堂,你曉不曉得規矩?要告狀,趕快找個狀師去,彆在這裡堵著門!”
蘇嬸子被拉扯兩下,立時紅了眼,不管不顧地舉起鼓槌,照著那衙役的臉就揮了過去。
衙役見勢不妙,往後一避,堪堪閃過了這一擊,但一腳踩空,險些滾下長階。
隨行的人群中發出零星幾聲嗤笑。
衙役惱羞成怒,抄起手中的水火棍便要朝蘇嬸子身上打去。
這要是一棒子揮實了,蘇嬸子最輕也得落個骨斷筋折。
誰想他棍子揮到一半,有一隻腳從後猛踹上衙役的屁股。
他一時不防,下盤又還沒穩當,身體往前一縱,臉朝下摔了個狗啃泥。
底下爆發了一陣大笑。
連番丟臉,衙役頓時暴怒,罵罵咧咧地爬起身:“是誰?!不想活了——”
後半句話被他生生咽了下去,噎得臉都紅了:“太,太爺……”
一身便服的樂無涯背手站立,麵帶玩味:“原來平時衙役們是這樣待人的啊,臉難看、門難進,這事自然也難辦了。多謝你在外敗壞我名聲啊。”
衙役唬得不輕,忙跪下請罪:“這刁婦要上訴,可是狀紙訟師一概都沒有,硬要往裡闖,不僅聚眾鬨事,還要打人,小的是一時氣憤……”
樂無涯懶得聽他扣的那一連串大帽子,與他辯經更是毫無意義。
他伸手招來另外兩個在旁探頭探腦、不敢上前的衙役,一指蘇嬸子:“好好地把人帶進去,找間房安置,待人好些,莫要高聲大氣。”
他又看一眼那跪伏的衙役:“不是說沒有狀師嗎?”
“我給你半個時辰,你去請南亭最好的狀師來,現寫、現訴。若是動作慢一些,超了半個時辰,一應花銷我便不管了,都從你月錢裡扣。”
涉及到自己的月錢,那衙役儲備了一肚子潑臟水的辯解言辭馬上蒸發殆儘,一骨碌爬起來就往外衝去。
樂無涯轉頭,望了一眼蘇嬸子,道:“蘇氏,若是明秀才未曾入獄,你該請托他來,會方便許多。”
聽到“明秀才”三字,蘇嬸子眼眶微微一紅,似是羞愧、似是閃避地低下了頭。
她大字不識一個,但她不蠢。
明秀才得罪人,是因為她兒子的案子。
她心裡清楚,卻又無能為力。
樂無涯收回目光,跨過正門門檻,短促有力地吩咐:“半個時辰,狀紙呈上,開衙升堂。”
返回住處後,樂無涯對鏡束發,穿戴衣冠。
七品小官的衣裳要比一品大員的簡潔多了。
不消片刻,他已收拾停當。
銅鏡中現出之人,官服嚴謹、一切周備,一如昨日景象。
樂無涯自來之後,沒有半刻歇息,此時才得了空閒,能仔仔細細地看一看聞人約的臉。
昨天,這具身體還吊在梁上。
若不是聞人約初次尋死,業務不精,怕是此刻已經在排隊飲孟婆湯了。
聞人約其人生得清秀端方,相貌與自己的前世並不相似,漢人血統對他外貌的影響更深些,隻是細看下瞳仁似貓,微有異色,才有一兩分景族人的神韻。
樂無涯走了神。
為何自己會寄他身軀而生?
聞人約魂魄離體時,不過一盞茶功夫,便有消散之危;自己的魂魄不知在哪裡飄蕩四年,怎的會如此康健,一來便能活蹦亂跳,四處作妖?
看著看著,樂無涯忽的一皺眉頭,湊近鏡麵,用指腹輕輕按壓唇角。
直到此時,他才發現聞人約的下唇上有一枚小小的褐痣,但若隱若現、並不清晰,若非對準燭火細看,簡直難以辨識。
樂無涯納罕:這顆痣是聞人約本來就有的嗎?
上輩子可不止一個人說自己這顆痣生得不好,是倒黴之相。
雖然聞人約能引自己上身,也實在是夠倒黴的了,可連痣的位置也一樣,未免太巧合了些……
但他也隻是想了一想,便作罷了。
待他把這樁案子審理完畢,抽身而去,餘下的事情就交給聞人約去煩惱罷。
半個時辰後,衙門燈火通明,“太爺要審夜案”的消息也早傳遍了小小南亭。
百姓們閒來無事,離宵禁也還早,紛紛趕來旁觀見審。
縣丞、主簿、皂役一應到位,隻是仵作尚俊才遲遲不到,派人去他家裡尋,人也不在家。
孫縣丞倒是知道他人在哪裡。
在把常小虎的屍身送去義莊後,孫縣丞還是沒忍住,偷偷耍了點小心眼,沒有留人在冰室看守,而是轉頭登了一趟仵作尚俊才的門,告訴他,太爺把常小虎的屍身挖出來了,叫他做好隨時被太爺傳去幫忙的準備。
當初,常小虎的“意外案”是個什麼情況,彆人不清楚,尚仵作還能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