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堂(一) 一言許人,千金不易。……(1 / 2)

在水火棍與地麵的篤篤相擊聲中,心眼飛轉的樂無涯慢慢定下了心。

驚堂木一落,滿堂俱靜。

紅著眼睛的蘇嬸子立在堂下,因為哭得太狠,神情已然麻木。

樂無涯:“堂下何人,狀告何事?”

狀師曉得好歹,指點蘇嬸子,以民告官是大罪,不可直言說是衙門掘人祖墳,隻訴兒子墳墓被人盜挖,不知何人所為,請衙門為她做主。

聽完狀師的訴狀,樂無涯一眨眼睛,麵露訝異:“這事是本縣安排的啊。”

他當場轉向孫汝,義正詞嚴地質問:“孫縣丞,我不是說要好好地同蘇氏商議後,再把常小虎請出來嗎,你為何不照做?”

孫縣丞:“……”

不等孫縣丞出言辯解,樂無涯便好聲好氣地對呆愣住的蘇嬸子說:“我本是有意查探常小虎屍身,查明他的死因的。誰想底下人辦事不力,聽岔了話,實是抱歉。”

他一拍驚堂木:“來人,撥五兩銀子,以供常家祖墳修繕之事。”

說罷,他又和顏悅色地對蘇嬸子道:“此事是本縣辦得不切不實,傷了常家祖墳風水,若是五兩不夠,還需做水陸道場恢複風水,本縣可自掏腰包;待案結後,孫縣丞和那幾個辦錯了差的,會親至您家致歉。蘇氏,你還有什麼要訴的嗎?”

這案行雲流水,轉瞬即解。

若是旁人被衙門誤掘祖墳,得到此等判決,也就捏著鼻子認了。

沒心沒肺的,還會因為能撈些額外銀財偷偷歡喜一陣。

但蘇嬸子臉上不僅毫無喜色,還變得鐵青起來。

“我兒子……”她的嘴唇微微顫抖起來,“太爺,您說,小虎他……”

樂無涯卻不再看她:“蘇氏,你對本縣判決若還有意見,就先下站吧,等想清楚再訴。本縣今日案子實在很多。”

他猛一拍驚堂木:“把那兩個傷人的乞丐帶上來。”

二人一臉苦哈哈地被帶了上來。

斷臂的乞丐照著樂無涯的交代,如是這般,交代了兄弟二人在義莊想要發些死人錢,“誤傷”他人的事情。

今日,他們二人挾帶著一個受傷的小乞丐四處要飯,也被不少人撞見過。

本地義莊,主要作暫厝棺木之用,停放著的大多是無名無姓、無親無友之人的外鄉人屍首,但凡有些值錢的物件,早在收殮的時候就被摸乾淨了。

鄉民們一來覺得被侮辱的屍首與己無關,二來覺得他們也不是為自己牟利,而是為救萍水相逢的小乞丐的性命,實在是仁義,便紛紛出聲作證,就連那包子鋪的小夥計也趁著人多聲雜,摻和其中,替二人喊了兩嗓子冤枉。

薑鶴抱臂旁觀,隻見那縣令聽著眾聲嘈雜,不加製止,反倒是一臉的好整以暇,不免有些詫異。

……好似這亂糟糟的局麵,是他想要看見的似的。

待吵嚷漸漸平息,樂無涯看向堂下二人:“你二人姓甚名誰,籍貫何處?”

二人精神俱是一震。

來了!

他們替太爺儘心辦事,不惜背鍋,求的就是這一刻!

斷臂的抬起頭來,說:“小的叫扈武,河津西營縣人,和身旁的哥哥是堂兄弟,都姓扈……”

斷腿的低聲道:“小的叫扈文。”

這都非是二人原本的姓名。

但從此刻起,他們便是扈文扈武了。

樂無涯再問:“可有路引?”

扈武的嘴皮子更利索點,繼續答道:“我們兄弟倆家是匠籍,會些髹漆的手藝。”

“為何流落到此?”

“家鄉遭災,逃難路上又被土匪打劫,我們兄弟身上財物被搶光了,還挨了兩刀,命大才活下來……”

前兩年,河津地帶確是先有旱災,又遭瘟疫,致流民無數。

話說到此,底下的百姓難免唏噓,同情之聲再起。

堂下,薑鶴微微蹙眉,目光落在二人的傷處。

他想,土匪用的刀片子,大多是自家磨的,笨重且鈍,怎能這樣平滑利落地將人的肢體斬下來?

這倒像是精煉的軍刀所傷。

然而他沒打算叫破此事。

一來,自己需得隱瞞身份。

二來,他自知不太聰明。

不知為何,但凡他多發言語,總會被笑,天長日久,便習慣了沉默寡言。

樂無涯也在悄悄觀察他,見他欲言又止,微微一笑,猛拍驚堂木,駭得四下裡一片靜寂。

樂無涯肅然道:“你二人既是求財,又何必無故毆傷公務人員?不許撒謊,照實來說!”

聞言,薑鶴跟著小幅度點了下頭。

這也是個疑點。

二人求的是財,就算是有人進來,撞破他們盜竊,轉身逃了便是,尤其是他們身負殘疾,二人加在一起也未必能打得過來人。

走為上計,何必非要把人打一頓不可?

扈武卻是底氣十足。

先前樂無涯已私下提點過他,他有足夠時間去揣測樂無涯的心意。

他猛然叩頭到地,帶了哭腔道:“小的……小的有罪!小的一開始不曉得他是公家人,還尋思著他、他也是來偷東西的,我們哥倆好好藏著就是,誰知道那人進來,就對著剛運進來的一具屍首又掏又摸,小的想,就算求財,這也太不像話了,作踐人家屍首,要損陰德!我哥更是嚇壞了,動了一動,卻被他發現,他問了聲‘誰’,一扭頭,我又發現他手拿著刀,我們哥倆嚇破了膽,又都殘了手腳,跑也跑不快,生怕被他追上滅口,索性先下手為強,沒頭沒腦地撲上去廝打了起來,等回過神來,他已經倒在地上了,說,是,是太爺要他來公乾的,他是……衙門的仵作,我們哥倆這才知道壞事了,沒個辦法,又不敢逃跑,隻好自來投案。小的有罪!小的有罪!”

說完,他已是簌簌顫抖,叩頭討饒不止,看上去可憐極了。

底下百姓議論紛紛。

易地而處,若是他們是這兩兄弟,在死人堆裡瞧見一人手持利器、切割屍體,他們怕是要當場嚇破膽了。

若不主動反抗,搞不好就會變成那無名屍首的其中一個。

樂無涯頷首:“把尚仵作抬上來。”

孫縣丞還是有些本事的,如此兵荒馬亂的情況下,還有空派人去請大夫來,為尚仵作的腿簡單做了固定。

尚仵作在後堂疼得直發昏,連為何遭了這一通痛打都不知曉。

但他直覺,有什麼事情不對。

他是得了孫縣丞的信兒,自行前往義莊的,若是太爺盤問他為何前往義莊,他要如何辯解?

他有心想個借口,可無奈傷口疼痛難忍,叫他實在無法集中精力。

如今被帶上堂,他瞧見那兩個乞丐跪在身側,太爺又麵帶神秘莫測的微笑,不妙的預感越發高漲。

然而,他怕什麼,偏偏就來什麼。

樂無涯:“尚仵作,我且問你,我什麼時候叫你去義莊公乾了?”

尚仵作:“……”

他深吸一口氣,目光不自覺落在了孫縣丞身上。

孫縣丞雖說滿心苦澀,也故作坦蕩地回看了回去。

孫縣丞心知,自己沒留下什麼把柄。

他隻是告訴尚仵作,太爺發掘了常小虎的屍身,又沒授意他摸到義莊去動手腳。

尚仵作與孫縣丞視線一交,就知道想拖他下水是彆想了,隻好含糊道:“小的……聽說常小虎的屍身被運到義莊,便有心提前去瞧一瞧。……這是小的分內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