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雨纏綿多日,安瑾倚在貴妃榻上,不知怎麼就睡著了。她一向多思淺夢,司琴特地放慢了腳步進來,不料還是驚醒了她。
司琴屈膝跪下,將一張紙條交到她手上,“姑姑,這是王氏剛派人送來的。”
安瑾展開,紙上躍然而現幾個字。
周氏,除之。
安瑾對她擺了擺手,閉上眼,臉色有些蒼白,手支著頭,眼圈下淡淡暈著一層烏青。
她剛剛做了個夢。
夢裡,是她剛入宮的時候,在鳳儀宮當差。
初入宮闈,她需時時刻刻戰戰兢兢地數著時日過來。從跟著老嬤嬤學習宮務開始,一步步站穩腳跟。
入宮兩年,她終於到了皇後跟前奉茶。
寧王孝順,時常至鳳儀宮請安,她得以有了一絲靠近他的機會。
白毫銀針,潔如雪,香如蘭,沈南意最愛那一杯素盞白茶。
那日沈南意來請安,她同往常一樣,捧著香茶正要入殿侍奉,卻聽到殿內傳出皇後的怒火急言——紅顏禍水,諂媚聖上,國之不幸。
那時,慕容氏剛冊封皇後未滿一年,在後宮根基未穩。聖上又獨寵玉妃一人,宮中傳言,皇上有意廢除皇後,立玉氏為後。
自來後宮關係盤根錯節,窺聞上位者秘聞是死罪,她一時間緊張的幾乎拿不住手中的托盤,好不容易穩住心神,匆匆離去。直到離殿門十丈之外,才知自己雙腿發軟,背後一身冷汗。
過了半柱□□夫,殿中傳來奉茶的使令,安瑾剛好將茶重新泡好。
偌大的宮殿鴉雀無聲,皇後神情平靜,儀態端莊威嚴,一如往常,倒是沈南意麵上帶了幾分寒霜。
她束肩斂息,微笑著地將茶盞一一奉上。
皇後將盞蓋揭起的那刻,一朵牡丹花綻放在潔白透亮的茶湯中,手微頓,黑眸中閃過了一絲冷意。
卻聽寧王朗聲道:“暑氣燥熱,母後近來肝火旺盛,兒臣特地特意備下花茶。唯有牡丹真國色,百花都不能與其爭鋒,最是適合母後。”
水霧嫋嫋中,皇後微笑道,“還是阿意貼心。”
安瑾低眉立在一邊,眼角餘光偷偷掃過桌案時,卻見沈南意眼前那隻白釉茶盞被擱在一旁,心中不由微微有些失落。
到了傍晚,趁著閒暇,她偷偷去了寧園,那園子倒不似宮中建築,仿若民間某個富貴人家修建的彆院。雖早已荒廢,但那一池荷花開的甚好。
宮廷沉悶,凡事講究規矩,這荷池距離偏僻,少有人至,難得可以放縱。
池水很淺,安瑾脫了繡鞋光著腳在池子裡戲水,陣陣荷香撲麵而來。她靠著柳樹,正哼著小曲兒,卻聽到一聲輕斥,“怎麼是你?”
夕陽下,少年長身佇立。安瑾愣了一愣,距離那一次宮宴後,她已許久沒仔細觀察過他,哪怕是同在宮裡,她也不敢抬頭直視他。兩年時間,他似乎變了,又似乎沒變。如今他稍稍褪儘青澀,眉眼卻是依舊溫柔。
安瑾想要起身行禮,卻被他打斷了:“此處無人,不必多禮。”
“皇後愛牡丹花茶,那是因為她心裡念著一個人,並不是她真的喜歡。妄自揣測上意,是大忌。你很聰明,可在宮裡太聰明的反而活不久。”
安瑾心中微震,又是慶幸,又是感激,從未想過沈南意當時出聲竟是為自己解圍。
她問他為什麼要幫自己,他粲然一笑,那雙清澈的眼睛是夜空裡的繁星,璀璨耀眼,讓人心向往之,“如果我妹妹活下來的話,年歲也該與你相仿。”
她並不知寧園是已故寧貴妃的舊居,更不知寧貴妃也曾差點誕下一女嬰。聽到沈南意的話,卻是鼓起勇氣,輕聲道“如果可以的話,我願意敬您為兄長,幼時姨娘喚我靈兒,沈南意哥哥你也可喚我靈兒。”
沈南意卻是笑了,道當哥哥的要時刻照顧妹妹,真是得不償失。後來,他卻親手為他折過紙鳶、涉江采過芙蓉,更曾偷偷地帶她出過皇宮看過煙花。
彼時年歲尚淺,她的些許要求,他竟是一一滿足。
如今想來,那些一同度過的少年時光,是冗長而沉寂的宮廷生活裡唯一的一抹亮色。
這偌大的宮廷雖有千千萬萬個人,值得依靠信賴卻幾乎沒有,她初入宮闈,雖是源於沈南意,卻難免存了一份私心。在那王府,她將永無出頭之日。而沈南意的對她而言來說,就好比黑夜風浪裡突然出現了一座燈塔,有了前行的方向。
風雲起蕭牆——
後來,他經常等到入了夜,帶她去皇宮最高處的摘星台看星星。
五年前的那個夜晚,她記得清清楚楚,他那時候才十二歲,那日他來鳳儀宮找她,卻聽到屋內人壓低聲音的談話。
安瑾永遠忘不了那一夜的場景,原本笑意盈盈的少年在聽聞生母死亡真相的刹那渾身發。
她死死捂著他的嘴才沒讓他發出聲音來,手指傳來陣陣劇痛,她感到骨頭都要碎裂開來,卻絲毫不敢放鬆。
最後她拖著他出了鳳儀宮,去了寧園。
本是流火七月,可少年的臉色卻冷若冰霜,很久以後,才有滾燙的眼淚一滴滴落下。
她看著他空洞的雙眼,伸手撫過她冰冷的臉頰,沙啞著開口:“沈南意哥哥……”
“你們都騙我,我不會再相信你們了!”他心中有什麼東西刹那變得暗淡。皇後為了鞏固地位而害死自己的母親,為了榮寵不敗,還將他過繼到自己膝下。可憐他竟什麼也不懂,被蒙騙至今。
安瑾皺著眉看著他,終於還是忍不住哭了出來。
“欠你的都要一一還回來”她抬頭盯住他的眼睛,一字一頓“我蕭靈兒在此立誓,必將時刻忠於寧王,九死不悔。”
幾年後,大燕與北胡交戰,那也是大燕國力最弱的時候,連失數座城池,昭帝一籌莫展之際,沈南意自請領兵出戰。
出征前一夜,她前來相送,抽抽搭搭的小姑娘扯著他的袖子不肯離開。
沈南意拿下隨身的玉佩遞給她,輕輕擁住她,在她耳邊低語道:“等我,若有一日我為帝,你則為後”
她揉了揉通紅的眼睛,青色的衫子攏出瘦削身形:“好啊!我等你。我還會助你順利登上皇位,幫你護好江山。”
她望著漫天璀璨的星星緩緩笑出聲來,那夜他們相攜坐在皇宮裡高高的摘星台上,滿城燈火隨著微涼的夜風慢慢晃動,麵前人清澈的眸子卻愈發明晰。
城牆上,看他一身銀甲,橫刀立馬,迎風颯颯,終是隨著軍隊一點點消失在眼前。
他讓她等著自己,卻是終於等來了他娶妻的消息。
那日宮中設宴,他與王妃攜手而來,而後更是不顧眾人追著王妃出,一向穩重的寧王何曾如此失態過!
待宮宴結束,她低著頭,提著宮燈一個人一步步地走回鳳儀宮,宮燈明明滅滅,一如心中的苦澀。
回到偏殿,司琴上前攙扶,她覺得膝蓋處疼得厲害,搖搖晃晃的站不住。
“姑姑!”安瑾語氣猶豫,“姑姑若是心煩難解,何不親自問問王爺。”
“無妨”安瑾嘴角漾開笑意,“你先下去吧。”
等沈南意來到鳳儀宮的時候,已是天黑。
隻見安瑾一身單衣,肩挽披風站在門口,怔怔看著他,眸光流轉,儘是喜色。
沈南意微微皺眉,走到她身邊,為她披上衣服:“司琴說你病了?”
安瑾一驚,她為人聰穎,轉念一想,已明白個中原因,眼角餘光探過司琴,“大膽賤婢,竟敢妄自主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