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鳳儀宮中之後,周今宜大病了一場。咳疾複又發作,連續高燒不止。她燒得糊裡糊塗,意識迷迷蒙蒙中,好像見到了許多過去的事。
也是一個這樣的春天,那年她母親剛剛病室。
整個府中所有人都麵帶愁容,小聲的哭泣著,她小小的身子跪在靈前,雖然年紀小,卻也懵懵懂懂得知道自己母親大概是不會回來了。
後來便生了場病,也是同樣的高燒不起,父親在自己床前守了三天三夜,胡須邋遢,一下子老了好幾歲。
病好後,她的性格就變了,原來溫婉的性格變得大大咧咧,仿佛什麼事都不放在心上。
隻有她自己知道,不是不在乎,隻是怕在乎了失去後的那種痛徹心扉。
夢裡的一切都太過真實,真實地好像就發生在眼前,迷蒙間她好像見到了熟悉的身影,她的雙頰異常滾燙,不知從哪裡來的一股力氣,將麵前的人牢牢抱住。
“娘親、爹爹,不要走。”
她緩緩睜開眼,卻看見沈南意一身白衣坐在旁側,臉色有些蒼白。而她正被他抱在懷裡,她下意識的轉過臉去。
沈南意撫摸著她的背,安撫道:“宜兒,你總算醒了,彆怕,我在這。”
她的淚水滾燙,悄悄滑落,感覺心裡極其倦怠,緩緩合上了雙眼。
她的這一場夢,其實還有下半段。
春日裡的陽光溫潤,太傅府的桃林正開得繁盛,她靠在樹下半眯著眼睛打盹。暖風攜著花香吹在臉上,吹得人舒服極了,不知不覺間竟真的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卻聽到父親在和府中自幼看自己長大的福伯討論自己的婚事。
福伯道自家小姐自幼與寧王有婚約,雖未有明旨,但君王一諾,也是千鈞。
卻聽父親長歎一口氣,良久才道:“帝皇家最是無情,那丫頭雖看似冷心冷情,卻最是重情,若真嫁入皇家,隻恐這一路會走的甚是艱難。何況周家已然勢大,就算我再如何避其鋒芒,也是難逃帝王側目。若是日後....”
她從回憶裡慢慢抽離,胸中猛然升起些許怨氣。世人都說周家勢力滔天,滿門朝臣有一半是周氏門生.....
可她周家曆代以忠君護主為使命,又有誰知道?
她猛地側過身去,咳出了一大口血。
沈南意將臉埋在她的脖頸,聲音隱忍顫抖:“宜兒,你彆這樣,嶽父大人會沒事的。”
她身體一滯,旋即嗤地一笑,語氣嘲諷道:“沒事?我父親一世清明,我周氏百年風骨,你推波助瀾,陷我父親、我周氏滿門於不義。縱殘留一命,可與我父親而言,與死何異?”
隻聽見沈南意的聲音喑啞:“你都知道了?”
周今宜用儘了全身力氣,將他箍在她腰間的手指一根根地掰開,輕蔑地拂了拂衣袖,冷笑道:若非陛下暗中助力,李滔等人又有何等的能耐能夠將整件事弄得天衣無縫?”
周今宜盯著他,嗬然一笑道,:“都說最是無情帝王家,沈南意,你對我有幾分真心?”
沈南意的聲音顫了顫,停頓了好久才開口,一字一句道:“可這大燕的天下,是蘇家的天下,不是周家的。”
他的聲音那樣冷,冷得像寒冬裡的冰,讓人從心底打顫。
歲月去堂堂
沈南意手指輕抬起周今宜的下巴,直直盯著她的雙眼,仿佛要看到她的心底裡去,“我說過我要燕國的商路通往五湖四海,要我大燕天威遠揚,萬國來朝。周家本無罪,可罪在士族門閥根深蒂固,固步自封。而周家偏偏是世家之首!”
周今宜用力撐住唇邊的笑容,鼻尖突然酸澀起來,心底也輕輕顫抖起來。
她答道:“陛下九五之尊,君臨天下這是要拿我父親開天下之路嗎?”
沈南意從未見過周今宜如此的神色,他咬著牙道:“宜兒,我答應過你,嶽父大人會平安無事。日後我自會補償與你,這大燕皇後肥膩不可,你依舊是我最心愛之人。”
周今宜猛地甩開手,一步一步向後退去,眼中恢複一片清明,卻是最不屑一顧的神色,“周家滿門英烈,絕不容有人侮我周家門楣。”她一字一句道:“即便你貴為天子,又豈能堵住那天下悠悠眾口。”
“周今宜,你莫要不分輕重、不識好歹,彆忘了,朕是天子!”
周今宜看著沈南意,心裡突然鬆了口氣,微微的笑了。
朝歌會過後,便臨近卯月。自上次四方番國來使朝賀,中間恰好碰上昭帝駕崩,這一耽擱,各方來使規程就推到了如今。
寧熙帝下詔,為送各國來使歸國,特賜宴明華殿,舉朝同慶。
明華殿,殿高九丈,築於清波湖中瑤光台上,四麵煙波飄渺,霞霧縹繞,遠遠望去,宮女們環鬢輕衣,綽約而行,恍如仙宮。
辰時初刻,親王皇宗、文武臣工入宮候駕。眾臣工飲杯相聚,互相問候寒暄。這殿廊之前問候寒喧,已是顯而易見分明的兩派。一方是沈南筠、蕭宇、齊策等宗親仕族、耄耋老臣,一方是李韜、王柟等後起之秀、寒門出身。
寧熙帝用人不問出身,登基之後提拔了一波寒門,寒門將相陡然崛起,羽翼漸豐,已儼然要與仕族閥門分庭抗禮。殿前相見,拱手笑語間不免便帶了些許刀光劍影,隱隱浮動。
一場君臣交替,導致朝中新舊官員交替更迭。
蕭宇眼見李韜左右逢源、滿麵堆笑,心上生了一絲嘲諷。
卻見李韜湊上來,滿麵笑容招呼:“李統領。”
蕭宇眼底掠過一絲不屑,麵上卻笑著:“李大人最近真是春風得意、步步高升啊?”
這話說得頗有些嘲諷之意,李韜笑意略收:“這虧得當今陛下知人善用,用人不拘一格。”
蕭宇抬眼看他:“沈相如今被困獄中,李大人一展拳腳,感覺如何?”
自周太傅被罷官貶黜之後,由李韜、光祿大夫李君述共同接任署中事務,同時開設經緯司、與工部平分秋色。此事對於周家有不小的衝擊。
李韜聞言冷哼,“那是陛下英明。有勞蕭統領掛心了。”
蕭宇心中明白李韜背後有寧妃這個靠山,如今更是卯足了勁,不過李韜雖急功近利,在經緯政事上倒頗有作為,因為也不多言,隻是徐緩說了一句:“隻是提醒李大人一句,這天下姓蘇。為人臣子者,為君分憂、為民謀福利才是正道”
這時內侍宣駕之聲傳來,遠處華蓋遙遙,儀仗分明,聖駕蒞臨。
李韜與蕭宇中斷談話,連忙整肅儀容,與百官跪迎聖駕。
不過片刻,便見沈南意攜周今宜入殿,二人並肩而行,過玉階,登高台,似自那天闕飄然而來,神仙眷侶,風華天姿,不禁令人神奪。
“吾皇萬歲萬萬歲!”
山呼聲中,眾臣俯拜,於大殿兩側依序低俯,次第而下。沈南意略一抬手,殿侍宣旨免禮,眾臣再拜,謝恩平身。
沈南意親手扶著周今宜到禦案前就坐,轉身坐下,方道:“眾卿平身就座,不必拘禮。””
君臣舉杯相慶,奏樂、起舞。
周今宜坐在沈南意身側,麵上從容,內心卻是此起彼伏。
獨孤意起身,對沈南意行禮,一通讚譽之後,手按胸前,彎腰深鞠,“北胡意在與大燕世代修好,此前已上奏貴國先帝,願送辛妲公主東入帝都,以示誠意。不料天道滄桑,事出有因。如今陛下已然登基,昔日所提,懇請陛下不辭為恩。”
周今宜挑了挑眉,這北胡真是不死心。尤其這獨孤意更是野心勃勃。北胡與大燕自立國之初便戰亂不斷,曆史上也曾有過和親之舉,可向來和親公主多為不受寵帝姬或者宗親子女。
這辛妲乃是北胡皇後嫡出,備受北胡國主與王後寵愛。據寒風閣查到的消息,辛妲此行乃是私自所為,其中少不得獨孤意的攛掇。若那獨孤意卻因促成辛妲的心願,也自此籠絡人心。
據周浩軒傳回的消息,辛妲手中竟掌握著一支神秘軍隊,那是北胡自開國時,便定下的規矩。為防諸皇子為謀奪皇位紊亂超綱,曆代嫡長公主,均握有軍隊令牌,可調動三軍,見牌如見君主。
禦座之上,沈南意微微笑了笑,“大燕與北胡早有聯姻之誼,再結親好更為美談,朕準此請。隻是宗親之中,可有合適子弟人選。”
“陛下,公主心意,天下皆知。懇請陛下不辭為恩。”
身兼皇宗司正卿的劉國公站起來道:“陛下,臣對此事有提議。”
“你有何提議?”
劉國公花白的胡子垂在胸前,恭謹嚴肅,“北胡此次雖觸犯聖威,但願送公主和親,足見其誠意。陛下剛剛登基,亟需擴充後宮,延綿子嗣。何況後宮空置已久,四妃九嬪皆形同虛設,臣建議,陛下可納辛妲公主為妃,既成北胡和親之願,亦置後宮以為和美。”
沈南意聞言,眸色已略略沉了下來,然削薄的唇角仍似帶笑,側首道:“劉國公之議,皇後以為如何?”
以為如何嗎?周今宜眸光一轉,探進他深不見底的笑容。那笑裡的鋒芒直抵人的心頭,如一把長劍,直抵心間,寒氣已漫空,再熟悉不過的眼神了。
她眉梢淡挑,便放下手中玉盞,款款對劉國公道:“我大燕□□中原,海納四方,不過是納一妃子,可若是陛下問了,本宮卻是不許。當日陛下未登大寶之前,曾親口允諾,若非我所願,絕不納妃。”
“如今陛下子嗣單薄,正是應該充盈後宮的時候,而娘娘眼中竟容不得半點沙子,何來溫婉賢德之風?”劉國公脾氣急躁,眾所周知,這時他自恃資望,倚老賣老,便是皇後也不十分放在眼裡。
周今宜沈眸輕掠,容色清雅溫和,卻斷然命道:“莫非重臣要逼陛下食言不成,以辛妲公主為妃的事不必再提了,劉國公儘快自皇宗中選定子弟,迎娶辛妲公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