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簫音,落入三月的桃花水。
細雨泠泠,潺潺江南水間,有孤舟夜泊。
枕水而臥的歌舞樓台上,琵琶和著歌女婉轉淒麗的曲調,明燈蜿蜒,馥鬱的桃花香氣在春雨夜流轉。
一陣細碎的私語交談聲,隱於其間——
“今夜怎的,來咱醉紅樓的客人這麼少?”
“你竟不知?今日桐安可是來了京都的貴客!”
“是……什麼貴客?”
似乎是倒吸了一口氣,隔了好一會,那女娘才繼續脆生生地說道:“我聽聞,好似是雀台司的女官!”
雀台司,武康二年清帝所設,隸屬提刑機構,負責朝廷大大小小的監察事務,原本也隻算是一個尋常的機構部門,卻因為清帝所設的“非女子不可入雀台司的規矩”,以及為首的四大女官製度而聞名於坊間。
畢竟當今,女子從官少之又少,更遑論從的是“閻王”一般的官職。
聽到雀台司的名字,另一位女娘默了半晌,有些膽顫地道:“那這次來的,莫不是那位……”
“都說她功績了然,改革女子科考,替女子求官,為天下女子謀福。”
“這有什麼用?能讀書識字、舞文弄墨的終歸還是那些富貴人家!這還不如那香山閣的女閣主,開劍派教百姓女子護己身呢!”
“何況誰人不知,她當年是借舊情郎上位的,是個極其冷血的。”
“你是說永安……”
“噓!都小點聲!好像有人過來了!”
女娘們慌慌張張地對視了一眼,皆瞬間閉口,看著河道邊柔柔垂落的柳枝,不敢再妄言分毫。
心裡卻不由得想起六年前的宮中傳聞。
元寧元年,五品司侍女官謝玉敲揭發永安王謀逆,拜於宰相朱嶙麾下,後平步青雲,進都理欠司,組建女子偵察隊,後並入比部,再入雀台司,步步登頂。
如今,六年過去,她早已是那萬人之上的武康王朝四大女官之一了。
雖尚未及女官之首,卻也足以令人聞風喪膽。
雨還在連綿不斷地下。
與醉紅樓僅一牆之隔的春坊酒樓上,旌旗搖曳過處,被女娘們談論的謝玉敲正靜坐於桌前。
桌上放著一柄長劍,劍柄通體青玉,刻著複雜的雲紋樣式,看起來寒意逼人,但冷意過處的柄尾,卻被畫蛇添足般的繡了一朵小小的桃花。
這時,一聲簫音踏雨而來,打斷謝玉敲的遐思。她秀眉一擰,眼神瞬間銳利起來,瞥向那不遠處的簫聲。
她此次出行並非秘事,而是奉元寧帝旨特來桐安監察漕運,隨行人員眾多,也配有不少侍衛。
但今夜跟著她來這座春坊酒樓的,卻隻有這支僅十人的女子偵察隊,除了她暗藏的武功,餘下的,更多是隻有拳腳功夫的女文官。
簫聲越發近了。
已至窗牖欄邊,卻又驟然遁入雨間。
謝玉敲秀指抓起麵前的劍,長袍一掀,不過須臾,劍出鞘,人也翻窗而出。
酒樓外,長街百裡,燈火葳蕤,歌舞不休。
簫聲散在雨裡,仿若一場空夢。
可謝玉敲知道這並不是錯覺。
突然隱匿的簫音反而印證了她的猜想——對方武功極高,卻隻是試探,並不想露臉現身。
這個猜想很糟糕。
她們此次出行雖會有一定的危險存在,可這小小的桐安水鄉竟然藏著這等高手,於她而言,這就不隻是危險了。
而是赤裸裸的威脅。
但對方用意尚且未明,謝玉敲推斷不出,她臉上一片肅然,足尖輕頓片刻,無奈地抱著手中的劍,重新回了酒樓。
卻在落腳尚未站穩時,驀地一愣。
下一刻,心跳聲重重的、重重的在胸腔敲響,繼而提起,逡巡著不肯回落。
“阿遏……”
那熟稔的名字幾乎脫口而出,卻在嘴邊繞了個彎。
夜霧朦朧間,雨如絲如懸。
恍惚中,謝玉敲記起,六年前,好像也是這樣尋常的一日,是她親自把他送上了絕境,送進了那場血雨之中。
她清晰地記著,那天之後,從小被旁人誇著素來穩重大方、內斂溫善的自己,像是驟然變了一個人。
冷血無情的玉麵女閻羅,朝中原本對自己不屑一顧的那些人,現在碰著麵也得哆嗦半天。生怕她不經意在朱嶙麵前隨口一提,便能要了他們的命似的。
而此刻,春坊酒樓店堂內人潮攢動,與其隔水而望的那座未點燈的閣樓,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就這麼隱於無邊的夜色之中。
儘管看不真切,謝玉敲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
她曾想象過無數種和宋雲遏重逢的場景。
可絕非今夜這種。
原來話本上所寫的經年重逢與刻骨銘心,都抵不上這一分一毫的怔然。以及,那些不能言說的悲痛,竟是來自官家與名簿上已死之人的無聲對視,更是來自無法相認的緘默與沉悶。
整整七年,他們竟有七年未得相見。
可人生又有幾個七年的光陰可以蹉跎?
他們憑欄而望,皆不動聲色,雨簾遮住舊時歲月,風雨飄搖間,絲絲細雨濯不淨舊日煙塵。
片刻,謝玉敲率先低下了頭,掩住微紅的眼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