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能聞見風帶來的花草香氣,也能聞見一旁木桌上放著的那一小盒桃花酥的香味,甜絲絲的,卻帶著一些難以察覺的甘苦。
相識了這麼多年,她從未見過這樣子的他。
布衣草鞋,一支木釵,半束頭發綰起錐髻,自然垂落肩側,隨意卻又簡樸。
謝玉敲曾見過他無數個華服冠麵的模樣,也曾見過少年一身軍衣,盔甲披身,颯爽勇猛,卻未曾得見這樣一身的墨黑色,像濃重的霧靄,深沉而陌生。
一旁的屬下見她神色不對,以為外麵發生了什麼,皆是齊齊手握刀劍,做好了準備。
風卷起冰涼的雨絲送進來,刺骨的三月春風喚醒了還在呆愣的人。
一晃眼,那抹熟悉的身影竟消失不見了。
謝玉敲驚覺空落,卻又瞬間悵然若失起來。
也不知,他此時為何會突然出現在桐安?
又是怎般的湊巧,在此與她相遇?
剛剛的簫音,是他麼?
謝玉敲麵色發白,手用力握著劍柄,硬生生咽下心口苦悶,看了眼四周如臨大敵的屬下,她輕聲一笑,想要分神來抹掉隔樓那張日思夜想的臉。
“不用緊張,人已經走了。”謝玉敲語調溫柔,輕輕拍了拍站在自己身後側年紀尚小的人的臂腕,“清微,把刀給我。”
清微大眼睛露出點疑惑,她方才並沒有謝玉敲看得清楚,便好奇發問:“阿姐,是什麼人?”
在非當值期間,謝玉敲和偵察隊的幾位女官並不以上下屬相稱,她們都是受謝玉敲之恩,科考入仕後進的偵察隊,對她更多是姐妹之情,便以姐妹互稱。
謝玉敲把刀劍放回桌上,又啜了口茶,神色淡淡地答道:“應該是哪個江湖俠客,剛巧路過,與我們無關。”
她素來很擅長掩蓋情緒,像今夜這種神態突然的一時失控,還真算是頭一回。
清微尚小,聽到她的解釋,自是懵懵懂懂地接受了,但和謝玉敲年紀相仿的亦微卻是敏銳地察覺出她的心思。
她抬步走至謝玉敲身旁,聲音很低:“莫不是……”
“不是!”謝玉敲掀了她一眼,“王爺日理萬機,哪有時間和精力來這邊?”
這個世上,知道永安王還活著的人寥寥無幾。
亦微是在元寧三年才來到謝玉敲身邊,對她過去的事情不甚了解,因而她適才提的,並非那白骨難尋的永安王,而是唯一一個非宗室血脈,卻封了王爺的人。
朱嶙的兒子,慶豐王朱瑉。
那個文韜武略同樣不輸給其父,卻對謝玉敲一見傾心的人。
謝玉敲今年二十五歲,早已遠過婚嫁之年,按常理說,她應當是被世道所不齒的,但因為有前科,又有特殊的官職身份,哪怕姿色出眾,這些年來也是始終無人敢靠近,孑然一身,踽踽獨行。
除了慶豐王。
但其間又有幾分真心實意,謝玉敲看不明白,也不想看明白。
這時,一聲驚呼打斷了她的神遊天外。
“姐姐們,快看!”清微滿眼是驚奇,“那是什麼?”
謝玉敲順著清微的眼神望向窗外,卻隻見那原本隻有些許燈火人家的長街,驟然被一排豔紅色的籠燈點燃,四下通明,光華萬丈,連剛剛看不真切的閣樓也現了輪廓。
她下意識地往閣樓裡探。
卻是靜默一片,終是鏡花水月。
謝玉敲收回目光,看了眼已經扒至窗邊的清微,又看向滿臉好奇的其他姐妹們,有些無奈地搖搖頭,解釋道:“這是江湖會的臨燈仙。”
“江湖會?!”
“臨燈仙?!”
“桐安莫不是真來了個武林高手?”
謝玉敲還是那副淡淡的模樣,她纖手撚碎了掉落在桌上的桃花酥,心裡卻在快速地盤著今夜發生的一切。
江湖會,為清帝、謝西山與朱嶙三人早年闖蕩江湖所設,是一個聚集江湖諸豪傑、收集江湖情報、解決江湖紛端為主要目的的組織。
當年江湖各大門派前往邊疆剿滅永安王叛軍,也是通過江湖會聚集的。
而臨燈仙則是江湖會的一大傳統。
倘若誰點了臨燈仙,意味著他通過江湖會向同等級彆的對手發起挑戰,若被挑戰者不應,則將永遠被江湖會除名。
相應的,為了公平公正,如果發起挑戰之人輸了,也會被除名。
是以,點臨燈仙是一個鮮少出現的傳聞。
至少元寧帝即位以來,在江湖上是頭一遭。
而且這次,還是在桐安這樣一個小小的地方。
想到這,謝玉敲拭去指腹的碎屑,再次看向那在燈火搖曳下波光粼粼的水麵。
適逢元寧帝指派她們來監察漕運,碰巧她今晚出來勘查具體情況,竟然遇到了七年未見的故人,又見到了十年難遇的臨燈仙。
這一切未免都太過巧了。
巧合過了,便是預謀。
還有那聲簫音,究竟是誰?
是精通音律的永安王,還是另有其人?
“走水了!走水了!”
一聲又一聲鑼響,震徹黑夜,接著是亂糟糟的人聲、吵鬨聲,這夜的桐安像是墜入一場荒誕的鬨劇裡。
這時,雅間的門被重重推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