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玉敲抓劍起身,正欲出門看是哪家走了水,卻差點撞上推門而來的人。
來人一身金絲長袍,籠著其虎背熊腰之身,四方臉上掛著極為諂媚的笑,看見謝玉敲時,那分笑又生動了些。他微微攙身,做了個揖,“監察大人。”
謝玉敲臉上漫起一絲不耐,又礙於此番監察所需,隻得頓住腳步,回身道:“周知縣。”
然後毫不客氣地打斷對方意圖阿諛之言,“不遠處好像有人家走水了,您作為桐安知縣,不應當去看看?”
哪隻對方捋了捋胡須,神色從容地搖搖頭,“是糧庫前麵的繡坊走水,不礙事的,今夜雨這麼大,早就被澆沒了。”
謝玉敲聞言鬆了口氣,徑直越過他,走回桌前。
瞧見她把劍放下了,周知縣仿佛也亦步亦趨地跟著她走到桌前,雙手保持著垂拱姿勢,“監察大人,不知您是否方便,給下官透露一二?”
謝玉敲秀眉揚起,嘴角勾了勾,不經意似地問道:“透露什麼?”
“……您懂的。”周知縣做了個搓手指的動作,“您此番說是來監察漕運,但沒有具體名目……下官不知如何做準備呀!”
“哦?再更具體說說?”謝玉敲捧起茶盞。
“好說好說。”周知縣瞬間樂開了花,“隻要您滿意,您有什麼需求我們這邊隨時滿足!”
謝玉敲也跟著笑起來,喚了清微過來,“幫我和周知縣再砌兩壺茶來。”
“……是,大人。”清微嘟著嘴應聲,“可是我……”
清微不會沏茶。
謝玉敲做事情從來都是親力親為,也不曾吩咐她們做過這些仆侍做的活。
“哎!小清。”亦微及時打斷了她的話,挽起她的手,“我陪你去。”
兩人迅速出了雅間。
謝玉敲盯著周知縣更加燦爛的笑容,強壓下心裡的惡心,手指勾了勾發尾,把散開的發絲纏到耳後,作思考狀。良久,她纖細的指尖輕輕在桌上扣了扣,對上周知縣殷切的臉,“行!那就全憑周知縣安排了。”
“哈哈哈!不愧是雀司台的大女官,這度量,這氣魄!成!就這麼辦!”周知縣再次作揖,“那下官就先告辭了!謝大人請的茶!”
雅間再次安靜下來。
謝玉敲靜靜聽著屋簷的漏雨聲,醉紅樓酒盞把換聲跟著陣陣傳來,不多時,亦微帶著清微回來了。
“怎麼樣?”謝玉敲摩挲著腕骨的那株桃花。
“和我們推測的大差不差,繡坊……”亦微淡淡的聲音散在花與茶縈繞的四周。
不知什麼時候,那臨燈仙竟然暗下去了,窗外的那座閣樓又一次籠進夜雨裡。
燭火躍動,江南的雨仿若不眠不休,將這座小小的水鄉吞吐進薄霧冥冥之中。謝玉敲恍惚中想起,那年的京都曲水邊,彩燈鱗次,登樓醉花,流杯曲沼。
雨澆不斷年少的盛焰,洗不滅人間之樂。
少年也曾聽雨歌樓上。
她輕歎,呢喃,桃花香喂入心尖。
“乍見翻疑夢,相悲各問年。孤燈寒照雨,濕竹暗浮煙。”
—
信是一支短利的箭鏃送來的。
宋雲遏躲身而過,驚詫間,他隱入庭院裡,卻聽見林空和胡數剌在樹下嘀嘀咕咕著什麼。
他悄悄走進兩人。
“青冥說過,前塵不提,過往不論,你這就忘了?”林空拍了拍胡數剌的額頭,“你剛剛說的那些話可不要再在他麵前提!”
“……知道了。”胡數剌撓撓額頭,不經意往庭院望了一眼,“啊!”
“啊什麼?你彆給我裝聽不懂漢語。”
“不不不、不是的。”
胡數剌手指顫巍巍地指向林空身後。
林空轉身,被陰惻惻的人嚇了一跳,但又隨即反應過來,假裝無事發生地攬住宋雲遏的肩,問他:“青冥,你怎麼出來了。”
“不出來怎麼會知道,叫你們倆守夜,居然是在開小差?”宋雲遏輕笑,如玉的臉上看不出任何波瀾,語氣卻是讓兩人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是在說今日來了京都的女官嗎?”
沒等他倆想好如何作答,宋雲遏倒是自顧自的說了下去,“我知道你倆是在為我擔心。但不管此番來的是誰,林空,你剛剛說得對,前塵不提,不隻是不談論,而是——”
他看向胡數剌,話卻像是說給林空聽的,更像是說給自己聽的,“而是,不要再有半分眷戀,也不要再對誰懷有仇恨。”
林空曾是他作為永安王時最得力的副將,與他年歲相同,從十歲那年便跟著他,一路走來,十四年風雨歲月,繁華未曾享,家與國倒是都先舍棄了,還淪落得個隻能流浪江湖的慘淡下場。
武康二十年,永安王血洗池城十一座的最後一天,他被鮮血燙紅了眼,渾渾噩噩地癱倒在地。醒來時,是這個叫胡數剌的異族少年救了他。
胡數剌在他族之意,為十四日之神所賜。
遇見的那天,恰好是永安軍深陷困頓的第十四日,宋雲遏顫抖著手,被少年稚嫩的掌心握住。
血淚交融。
再後來,他們三人結了伴,一路遊遊蕩蕩的來到這座江南水鄉,暫時棲居下來。
是他虧欠他們太多。
早春的天又濕又冷,有落雨的跡象。
宋雲遏推開林空的手,眉間蹙了蹙,問:“你們剛剛沒看到庭院有誰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