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婕妤讀到後麵幾句的時候,若有所思,似乎觸到了內心深處的什麼地方:
“趙妹妹心思纖巧,用辭雖不常見,但倒是不落窠臼。木犀為箋香作筆,清風為信天為書。難為趙妹妹能想得出來。”
我又望向另一位點評人,他從班婕妤手中接過了竹簡,正在默念我的詩句:“這般韻律,倒是極其罕見,未按常理,也無引經用典,至於措辭——”我本滿心期待地望著他,聽見這評論,心裡灰了一半,“倒是與眾不同,正如班婕妤所言,確有巧思。”
隻見他又輕歎一口氣,抬頭看著我:“詩不算壞,雖不及昨日的兩句,想來是佳句難得。隻是良辰美景如是,此詩未免過於淒清了些。方才見你耳不旁聽,目無斜視,獨立於桂樹之下,原以為隻是苦心求詩,不曾竟想是暗自傷懷。”
品評完了這第一首詩,我們又坐回到了原處。宮人俯身將第二個酒杯放入了渠中。酒杯隨波而動,流過我的身旁之時,似乎有隱隱的菊花香飄過。
這次酒杯沒有停留,隻是悠悠向前,轉過一個小彎,像風雨中的歸船,擱淺在了下一個河灣裡。旁邊坐的是班婕妤。
她身旁的侍女幫她從水裡端起了酒杯,她扶著酒杯的雙耳,撲鼻的酒香,迎風而來,果然是菊花酒。
若說我方才的桂花詩淒清蕭條,想必菊花詩也不會意興昂揚,文人騷客詠菊的詩詞向來不少,本身菊花的意象便是淒然的,它不似蓮花高潔,亦不像牡丹芍藥開得熱鬨。菊花開,菊花殘。滿地黃花堆積,淒淒慘慘戚戚。
若是不淒然的,唯有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還有依舊是白居易“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這些詩都是鄉野意趣,與太液城池風光格格不入。
另外,一首寒菊“寧可枝頭抱香死,不曾吹落北風中”傲骨錚錚,蘇東坡也有“荷儘已無擎雨蓋,菊殘猶有傲霜枝”,還有黃巢的名句“衝天香陣透長安,滿城儘帶黃金甲”,終究是以物詠誌。
但這些畢竟大多是千年之後形成的意象,不知西漢的文人墨客是否會對菊花寄其他情愫?
果真是才女,隻見班婕妤小口小口抿完了一杯酒,隻是低頭略一沉吟,詩酒一同入腸,便盈盈起身來到了書案之前,提起筆,輕撫筆杆,筆尖輕蘸墨汁,便有神來之筆。
待她寫完最後一個字,三寸檀香才隻燃了一半而已。
“班婕妤才真的能七步成詩啊。”我心裡佩服,不由得感慨。
竹簡上是娟秀的小篆。筆畫纖細,但筆力卻不弱,若是現在有了宣紙,那這字必然也是筆力遒勁,力透紙背的。
陛下已經拿起來了班婕妤寫好的竹簡,開始細細品讀。
他似乎沉浸在了詩中,並沒有注意到我也迫切地期望在第一時間欣賞到才女的詩作,可他身量比我高得多,我努力在他身旁踮起腳尖,目光卻依然夠不到書簡,沒看到半個字,但見得他神色驚喜,嘴角揚起了笑意。
他欣賞了許久,雙手終於落了下來,我才接過他手裡的竹簡,篆體字我其實並不認得許多。好在陛下似乎還無法從這詩情中抽離,在我看的時候,立在我身後情不自禁地念了出來。
就著他的低吟,我總算是認全了竹簡上的詩句:
沐曜煜而生暖兮,著采衣而若皇。
浴月華而卻寒兮,遠春華以傲霜。
噙朝露以為澧兮,引曉光以入觴。
追屈子之修姱兮,思美人之清曠。
與我所想象的閨怨詩不同,此詩胸襟遼闊,又不失女子的細膩,有美人兮,獨立一方。
聽他讀完,似乎也是意猶未儘,口角噙香。這樣一首詩,配上篆體,真有一字千鈞的金石之感。
陛下十分認可:“此詩辭旨清捷,用意高遠,音韻和平,當抄錄之後收於天祿閣中,以傳後世也。”
“陛下過獎。”班婕妤聽聞此言,嘴角含笑,低頭頷首,朝陛下做了萬福。
我也讚賞地點點頭:“班婕妤真是好文采,字裡行間有屈子遺風。”此詩是屈賦,又提到了屈子,自然有其風采。
“若要分高低,自然是此詩第一。趙婕妤的詩,隻能屈居其後了。你可服氣?”
他轉身含笑看著我,似乎怕我不高興,又補充道:“不過,你也彆氣餒,你方才的詩中,以桂子寄相思的巧思,朕很喜歡,隻是不知,你的相思之意,要寄往何處?為何是千年?”
“反正陛下不必多情,定不是寄給你。”
沒等他還沒回答,我又衝著班婕妤笑道:“與真正的才女相比,我必是要輸的,輸得心服口服。”
她微微頷首,與我相視而笑,恍然間有一種身在大觀園的感覺,一群女子寫詩相和,低吟淺唱,將世俗之境變成了世外桃源,難怪寶玉會嫌了男子汙濁。相視之間,男子倒成了多餘。
然而很快不知趣的男子之聲打破了我的太虛幻境:“看來,有人要受罰了?”
我打斷了他:“可是陛下尚未作詩,我還不算墊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