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的聲名,朕自然顧惜。隻是聲名如何,若由後宮之事決定,倒顯得天子無能了。”陛下悠悠回道。
“陛下不被女色蔽目,不被狐媚惑心,孤方可安心。”太後厲聲道。但這聲音中的厲色,是對著我的。
“朕非商紂、周幽,趙婕妤亦非惑主之人,母後且安心。”
太後看著陛下,沉默了許久,才緩緩道:“木已成舟,陛下定然不肯收回成命,也罷了。”
旋即,她又將目光投向我,斥責道:“隻是,孤今日所見,此舞女毫無教養,更無視宮規,稽首之後,孤未言語,便直起身來,是何禮數?”
“太後恕罪。”
我默默地低下頭,盯著眼前光潔的地磚。冰冷的地磚將寒意傳到我的身體裡,跪了許久,腿漸漸變得麻木。
陛下忙說:“母後,姝兒出身闔閭,初入後宮,宮規繁雜,有所不知,禮節有失,是朕之過,未曾教導。”
“陛下稱其非惑主之人,然依孤之見,此女未有傾城之色,真不知用了什麼邪魅之術,讓陛下如此維護。”她不滿地怨道,又看向我問,“叫什麼名字?”
“回太後的話,我叫趙姝。”
“趙姝?是哪個姝字?”太後又問。
“回太後,姝是‘靜女其姝,俟我於城隅’的姝字。”
“靜女其姝,俟我於城隅。什麼淫詩豔曲裡的句子,私相授受,如此輕佻。”她眉頭擰得更深,臉上露出了不屑的神色。
“太後,此乃詩中之句,並非淫詩豔曲。”我仰起頭,朗聲說道。
太後臉上的不屑又化作了不滿:“孤方才說,此女毫無教養,果然不假。連孤所言,都敢反駁。”
“太後莫怒,小女子並不敢反駁太後所言,隻是陳述事實而已。子曰:詩三百,思無邪——”我尚未說完,卻見陛下在一旁神色不安,用眼神示意我不要繼續說下去了。
我悻悻地住了口。
太後嫌惡地說道:“好了,都退下吧。孤近日身子不爽,見了這舞女的輕佻之色,又聞此無禮之言,更是不適。”
陛下愣了愣,剛欲開口,但見太後蹙著眉頭,以手扶額,伏於案上,似乎頭疼難忍。
他的爭辯之言隨即變作了關切與緊張:“母後可還安好?可要傳太醫令?”
太後朝他揮了揮手:“不必,方才說了,孤時體欠安,此症跟源於心,太醫令來了,也是無益。”
陛下又安慰道:“母後當保重鳳體,寬心才是。六宮之內,自有皇後約束,母後不必掛心。”
“皇後溫良,從不忤逆陛下心意,而陛下乃孤之子,有些事,孤不得不掛心罷了。身為人母,哪一個不是為了兒女勞碌一生?”太後聲音低沉,尾音顫顫,仿佛病如山倒,不堪忍受。
接著,她以同樣的哀聲說道:“舞女趙氏若安分守己,不興風浪,孤尚且還能在後宮將養。若是行狐媚之事,恐怕孤不日將夭壽於此。”
陛下歎了口氣:“母後此言,怕是過重了。太後安康,乃是萬民之願。”
“也是小女子之願。”我接著陛下的話,補充道。
太後嫌惡地丟下了一句:“若真如此,為了孤的安康,趙婕妤以後也不必來長信宮問安了,不必出現在孤麵前。”
“母後——”
太後卻扶著一旁侍女的手緩緩起身,打斷了陛下的話:“都下去吧,天色不早,孤要歇了。陛下日夜操勞,也該早點安歇。”
陛下咽下了將要出口的話,變作了一句:“——母後慢行。”
出了長信宮,外麵正是初秋的天空,天清氣朗,惠風和暢,與長信宮的殿閣深深,暮氣沉沉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姝兒,太後今日想必過於疲累,身子不適,方才所言——”
“太後所言,不過因我出身舞女,出身為錯,連名字都是錯的。可是,說實話,我並不以之為恥,不過,陛下可因我曾為舞女而恥之?”我問道。
“朕方才也說了,舞女又如何,哪怕你是商販走卒,罪臣奴婢又如何?”他柔情地看著我。
我付諸一笑道:“陛下此言可不對。舞女歌女,販夫走卒,引車賣漿者,難道不屬於天子治下的萬民?既是萬民之一,陛下不應當愛民如子嗎?”
見他有些發愣,我深吸了一口秋日黃昏的空氣,清風送來了桂子的芳香:“就像這清風,這陽光,渡一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