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圓滾滾白嘟嘟的包子滾到了她的麵前,蕭戊生抬眼看過來。她終於忍不住了。
“啊———”
“壞人!”她揮舞著毫無章法的拳頭衝跑出去,用對於他們來說不痛不癢的力道踢打著他們。
拳頭揮過來的速度很快,頻率非常快,他們逐漸招架不住有些煩躁,稍稍一用力便將她推倒在地。
“……蕭亭!”蕭戊生忙不迭從地上爬起來,爬過來抱住她,哄道:“沒事啦沒事啦……”
被蕭戊生抱在懷裡,這時手心傳來刺痛感,她卻彆過臉茫然地仰頭看著他們。
他們朝她啐了一口,罵道:“沒娘養的小東西!呸!”
“……”蕭亭眼睛在眼眶裡徒然放大一圈,反應過來,妄想掙脫她哥的束縛,往前衝撞著,大喊,“你說什麼?!你才沒娘養!”
“說你沒娘養就是沒娘養!”
蕭亭氣極了:“你……你…”
“呸!”
為首的那個人長得黑而壯實,肚子圓滾滾的,滿臉橫肉,看起來很凶。他走過來挽起袖子準備揍蕭亭。
卻被蕭戊生及時攔住,他急忙跪起朝他挪了幾步,抓著他袍擺哀求道:“大人行行好,我妹妹年紀小不懂事,您大人不記小人過,放過我們吧。”
那人明明穿得很普通,一身粗布麻衣而已,態度卻高高在上。他白了他們一眼,冷哼了一聲,反問:“那她是不是沒娘養的東西?她是,我就放過你們。”
蕭戊生愣住了。他不可思議地仰頭看著他,喉結滑動抿了抿唇,視線下移掃了眼他有些黑的袍擺,心中泛起一陣惡心。
半晌,他開口鏗鏘有力:“你才是沒娘養的東西!蕭亭快跑!”
那人瞪大了眼睛,而蕭家兩人在他們等著看戲還沒有反應過來的間隙拔腿就跑。
後來,蕭戊生還是被揍了一頓。
包子沒了,他們隻能吃烤蟲子。
那年的初雪來得比往年早,蒙蒙細雪驚動了洛陽人,落雪輕附於油紙傘上,傘下的人輕抬起傘,抬手迎雪,雪卻於指縫中滑落。
他們走過了洛陽,山東台兒莊一個寺廟前藍色的牌匾上寫著:慈航普度
廟裡香火彌漫,蕭戊生和蕭亭在門口,被一個穿袈裟的和尚詢問:“兩位小施主可是遇到了什麼難處?”
蕭亭被蕭戊生牽著,他說:“可以讓我們進去取一會兒暖嗎?”
他們被老和尚邀請進去,房間裡很暖,有一火盆,蕭亭走過去蹲下伸出小手烤火。
老和尚笑看著他們,給他們倆端來了熱乎乎的飯菜。
幾個月的流浪,吃不飽穿不暖,還得受人欺淩,彼時不但有暖屋住還有熱乎的飯菜,天下再沒有比這更美好的事了。
你有就著眼淚吃過飯菜嗎?
那種蹲在地上,渾身上下臟兮兮的,衣服破爛不堪,流出的兩行淚衝刷掉臉上的臟物,留下兩道清晰的淚痕的狼狽,伴隨著哽咽,想哭而不能哭的那種委屈,那種丟掉尊嚴狼吞虎咽吃東西的樣子,足以銘記一生。
一碗飯下肚,蕭亭抬起淚眼,對老和尚說:“謝,謝謝。”
“要不要再來一碗?”老和尚依然笑著。
他很溫和,蕭亭直言道:“好,再來一碗!”
再後來他們住在了這座寺廟裡,每日做功課讀那些晦澀難懂的經文,拿著掃把清掃那些落了滿院的殘葉。
這裡沒有戰亂沒有屠殺沒有寒冷與饑餓。他們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寧靜。
蕭亭時常站在廟門口,轉眸望著廟裡供奉的那尊佛像。很久很久沒有移開目光。
那時的夕陽無限好,它溫柔地撫上他們的背,好像是上天特意眷顧。
可是,這種寧靜並沒有維持多久。
台兒莊病患四起,百姓流離失所,蕭戊生靠著所學醫術救人無數,一時之間聲名大噪。老和尚很是欣慰,可是隻有他們知道他們又該走了。
老和尚詢問原因,蕭戊生搖了搖頭,拍了蕭亭腦袋一下,兩人雙雙朝他作揖行禮,道:“多謝收留。”
臨走之前,他們去廟裡上了一炷香。弓身的時候,姿態多麼虔誠,心裡許願:天下太平
他們走過了很多地方,因為前車之鑒蕭戊生起了治病救人的心思,每走一個地方遇到病人都會救治。這種行為逐漸感染了蕭亭,她學著蕭戊生的樣子,小心翼翼地給他們看病包紮。
有些人有錢,有些人沒錢。有時候遇到前者還會獲得不錯的報酬,遇到後者他們雖然沒有多少錢,可也會傾儘所有感謝。
蕭戊生的醫術也在不斷學習中精進不止。
他們見過江南的雪,塞北的秋,蒙古的春夏,風雪迷人眼,衣物染塵霜。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兜兜轉轉他們又回到了原地。
洗淨閣還是如當年離開的時候那樣美麗。
走遍萬水千山,到最後才發現原來還是家好。
城門口的楊柳依然如舊時般飄蕩著,他們站在門口,一時竟不知到底是進不是不進。
好在有人認出了他們。
一個老者突然朝他們喊了一聲:“蕭戊生,蕭亭!”
已經轉身的兩人回過頭,就見,這老者不是彆人,正是賣西瓜的劉大爺。
兩人同時開口叫道:“劉大爺。”
劉大爺倏地一笑,眼角便起了褶皺,他走過來笑嗬嗬地垂頭看著他倆,說:“還記得我呀?”
六歲的蕭亭此時已經長到了身高偉岸的蕭亭戊的大腿處,她穿得整潔乾淨,抬起頭,下意識地說:“您也記得我們啊。”
蕭戊生餘光瞥了她一眼,就聽劉大爺笑說:“來來,回家啦,蕭家的房子還在,還好好的呢。”
劉大爺沒有問他們這些年去了哪兒,都受了什麼苦,因為他知道。再問無疑是在傷口上撒鹽。
聽到蕭家還在,兩兄妹對視一眼,忙問:“蕭家還在?”
“是啊,還在。”劉大爺說,“那皇帝問我們哪所是,我們騙過了他,所以你們家的房子還在。”
劉大爺感慨起來,神情有些傷感:“隻可惜我們世世代代沒離開過這裡,那晚我們還以為你們倆也……哎……”
他又激動起來,說:“不過還好你們還活著,還活著!”
是的,還活著就是最大的幸運。
蕭家宅院裡很乾淨,門庭赫奕,假山依舊屹立於後院之中。廂房之中也並無灰塵味兒。
院中來了很多人,他們圍了好幾圈皆伸著脖子瞅著蕭家這兩位死裡逃生的小孩兒。當年明明記得隻有芝麻大點的孩童,如今男孩玉樹臨風,女孩兒亭亭玉立,真是歲月如梭啊。
蕭戊生與蕭亭看完完好如初的庭院,撲通一聲朝他們跪下:“各位的大恩大德,蕭亭,蕭戊生永生難忘!”
洗淨閣民眾向來淳樸,見狀連忙將他們扶起,並道:“既然回來了,那就留下吧。”
他們流落街頭躲躲藏藏那麼多年皇帝還沒有把他們找到,那天的雨夜裡也並沒有搜刮稻穀堆,想必他們是安全的。
蕭亭最終和蕭戊生留了下來,為報答為減輕愧疚感,在街頭開了一家醫館。每日看病問診,以儘綿薄之力。
而蕭亭主業練劍副業學醫。
終日流浪受人欺淩的日子,要執劍修行法術的執念已經在她心裡深深紮了根。
蕭戊生卻想讓她就這麼過完一生,看病問診積攢功德,為自己也為眾生。打打殺殺的江湖太危險,不適合她。
但蕭亭不肯,她時常背著蕭戊生練習法術,她總是想如果那個時候她會法術爹娘就不會死,哥哥也不會被打,他們也不會受儘欺淩了。
後來蕭戊生默許了,可蕭亭還是會偷偷摸摸地半夜起來練習法術。
以至於在樹下藏起了秘籍。她想成為大俠,既保護自己保護哥哥也保護千家萬戶。
因為她往日流浪時,也被他們保護過。
今日的星辰一如當年在寺廟中看過的那樣燦爛奪目。蕭亭抬起頭,又垂頭聽著“鏘”然的劍聲在耳邊回響,她手中多了一支笛子。
手指摩挲著指孔,驀然抬頭,就見,蕭戊生揮劍向前,氣勢磅礴,青竹微顫。他偏過頭與同姿勢舉劍的小蕭亭相視一笑,接著轉身一斬。
手裡的橫笛頓時滾燙起來,她很想吹一段給蕭戊生聽的。
而如今笛聲悠悠我的等候你從未聽過……
在那些穿梭在魑魅魍魎的日子裡,我還有你護我於身後,在光明到來之前陪我走遍萬水千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