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個荒煙蔓草的年頭,無論什麼美妙絕倫的事物都會變成灰色。
蕭亭在院中看了許久,直到夜半蕭戊生被突然來的一位病人叫走,她才回過神來,轉身跟了出去。
前堂的阿姨有事離開了,等蕭亭出去的時候,就見蕭戊生急步過去打開早已打烊彆墅的門,看清來人叫道:“這是怎麼了?”
透過人影縫隙蕭亭偏頭一看,隻見,那對麵的是一個斷了手腕靠捕捉竹鼠為生的年輕人,江海生。他的手腕朝外彎曲垂搭著,看起來就像是一粒隨風點頭的稻穀。
那人抿了一下唇,訕笑一聲,開口回答道:“從山上摔下來,斷了。”
蕭戊生將他請了進來,扶著他從蕭亭身邊走過,坐到了凳子上。
蕭亭抬腳走過來,蕭戊生去找木棍固定手腕,邊問:“大晚上的還捉竹鼠啊?這黑燈瞎火的,山路上的風燈又不亮,很容易出事,這次也算長記性了,可彆大晚上再進山了。”
江海生淳樸一笑,道:“要生活嘛。”
蕭戊生尋來了兩根短小的木棍和布條,給他小心翼翼地包上,並交代道:“晚上就最好彆去了,得不償失啊。”
江海生訕訕一笑,沒接話。
照蕭亭對他的理解,他是不會聽蕭戊生的話的。
送走江海生,蕭戊生沒有關門,反倒握著一杯茶倚靠在門上,等著看看還會不會有人來。
月明星稀,烏鵲南飛,夜已深,朗月下的街道很明亮,行人寥寥,卻仍舊有些模糊的人語從四麵八方傳來。
蕭亭的視線注視看著蕭戊生的背影,過了片刻抬腳向前,和他並肩,抬眸望著夜空。
印象裡蕭亭其實很少和蕭戊生一起看天,大多數情況下都是蕭戊生獨自一人,端茶伴月讀書。那還是在寺廟中的時候,他經常捧著一些經書看,看不懂時常會請教那個老和尚,老和尚總是慈眉善目地與他同坐在台階上,與他細細說來。
蕭亭對那些經文不感興趣,年紀尚小的她就隻能拿著掃把清掃地麵的落葉。等她掃完,蕭戊生與老和尚的交談也剛好結束了,一個抬眸,橘黃色的夕陽照在老和尚的背上,他抬腳慢步下了台階,走幾步就連樹影也貪戀他的背。
“當時年少春衫薄,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
這是他當時念過的一首詩。
蕭戊生說:“那是他風光無限的時候。”
風光無限?
是啊,風光無限!
蕭亭自嘲一笑,可是他們從沒有過風光無限好的時候。
明月入戊生的眼,蕭亭偏頭看他,聽他輕歎一聲,又等了半個時辰,見街道漸暗,才轉身閉門滅燈,進了後院。
小蕭亭的屋子裡還亮著一盞明燈,蕭戊生隔著緊閉的門戶喊道:“蕭亭,睡覺了。”
“哦——”
小蕭亭答應一聲,沒一會兒燈滅了。
蕭戊生回了房,蕭亭目送他離開,隨後進了小蕭亭的房子。
她知道小蕭亭不會睡。
果然,一進去就看見床上的被子鼓起一個大包,裡麵還傳來窸窸窣窣地小聲念咒語的聲音。
蕭亭一笑,走過去一把掀開了她的被子。
“啊——鬼啊!”
小蕭亭被嚇了一大跳,雙手撐床掃了一眼飛過去的被子接著兩手抱頭,俯趴在床上。
“妖魔鬼怪快離開,妖魔鬼怪快離開……”
蕭亭撲哧一笑,說:“是我。”
窸窸窣窣念咒語的聲音戛然而止。小蕭亭反應片刻,抬起頭指著她說:“你乾嘛嚇我!你跑哪裡去了?!”
蕭亭正色道:“我把他殺了,我們安全了。”
“……”小蕭亭聞言反應片刻,眼睛徒然放大,驚喜道:“真的嗎?真的死了?”
“嗯。”
“那真的太好了!”
蕭亭:“是的,他終於死了。”
小蕭亭跪坐起來,說:“這麼說的話,那我們不就可以一直平平安安的了。”
蕭亭微笑點頭。
小蕭亭又突然問:“你怎麼殺的他?用劍還是刀?一定很厲害對不對?”
蕭亭沉默片刻,說:“用刀,童家的人身體特殊,刺入心臟是不會死的,隻能破壞大腦他們才能死去。而且斷手斷腳之後他們還能像壁虎一樣重新長出來。”
“還能長,長出來?”小蕭亭覺得不可思議。
“嗯。”蕭亭說,“就算挑斷了手腳筋也依然可以像常人一樣生活。”
“你是怎麼知道的?”
蕭亭倏地沉默了。
怎麼知道的?那還用說,當然是親自驗證出來的了。
千年前的那個夜晚,她和應衫在一夜之間殺光了童氏一族,也在他們身上得到了這個不死的秘密。所以她才能知道刀子要往哪兒捅才能致命。
隻不過這代價的背後是以命換命,到現在她還記得戰場上兵器相交得如同交響樂的聲音。
冰冷而又殘忍。
見蕭亭很長時間沒有說話,小蕭亭察言觀色卻並不知她內心所想。她往前挪了一步,問:“你怎麼了?”
蕭亭乍然回神,抬眸看她,道:“沒什麼,你睡吧,不要念咒了,以後就算你不是大俠武功法術也會很厲害的。”
小蕭亭嘚瑟一笑,脆生生道:“好的!”
小蕭亭裹著被子睡下了。蕭亭垂眸看著她,等她躺好後上前兩步俯身替她撚了撚涼被角,又替她放下了床帳。
紅色的羅帳緩緩落下,床邊堆砌了幾疊,帳後的人斜笑睨著她。蕭亭隔著一層薄紗看著她,麵無表情,心裡卻是百般滋味。
片刻,她開口歎息道:“睡吧。”
小蕭亭又笑了一聲,閉了眼。
夜半,蕭亭離開了房間並輕手關上了門。
院裡靜悄悄地,流水從池邊的雕刻物口中流出落入池水中作響,算是有了些彆樣的感受。抬頭仰望星空,飛鳥過朗月,庭院邊的竹葉微晃。
蕭亭腳下一動飛身而起,青色的長衣尾在夜空下飄蕩而過,落於屋簷之上,手持橫笛,視線穿過間雜的玉蘭望著格窗裡的蕭戊生,笛聲悠悠。
玉蘭枝頭的一隻鳥雀蹦跳幾下,玉蘭微晃屋簷下的橘色燈籠風吹輕搖時,隔窗裡的蕭戊生聞笛抬起了眸。
夜色濃重,他並不能看到那支橫笛,在他的視線裡隻有簷下微晃的燈籠。
蕭亭的笛聲曲調輕緩古韻味十足,潺潺流水,蝶戲花戀。蕭戊生微微愣怔了片刻,清秀的外表中有了些驚歎轉而變成欣賞。
他並沒有出去尋找這位吹笛之人,而是伴著笛聲提筆蘸墨,在一幅畫邊提筆寫道:“無關風月。”
寫罷,他撚住袖口在硯台上擱下了筆,起身來了窗前。
明月已高升,夜風吹來帶來桂花的香氣,院裡的玉蘭花倒是開得不錯,不過再過幾天也該謝了。
朱顏辭鏡花辭樹,最是人間留不住啊。
笛聲依舊,蕭戊生背手在一株玉蘭花前喃喃念了兩個字:“不錯。”
是花不錯還是笛聲不錯,隻有他自己知道了。蕭亭遠遠看著並不知這些,她隻看見蕭戊生在玉蘭前停了片刻就轉身回了房,沒一會連燈也滅了。
院中唯一的光亮也沒了,世界仿佛陷入了黑暗之中,蕭亭的橫笛也默默垂在了身側。
屋簷上的風吹起她的衣袍和發絲,她屹立於此垂眸看著蕭戊生的房間,像是一尊絕美的石像。
她在屋簷上站了很久很久,才飛身離開了蕭家宅院轉頭去看了洗淨閣的其他住戶。
劉大爺和王婆已經早早睡了,院門緊閉燭火湮滅,門前的黃狗蜷縮在狗舍裡酣睡。
在這兩家門口停留了片刻,她見街道已無人便抬腳去了白日繁華熱鬨的街市。
夜裡這裡很寂靜,蕭亭從沒有覺得這裡會如此寂靜過。眼前的街道又長又安靜,仿佛是一條沒有儘頭的路。
鞋背上堆疊的輕紗裙擺隨著抬腳輕抬起,後麵的裙擺雲一樣掃過乾淨的街道。
她一邊走一邊掃視著周遭熟悉的一切,董記酒樓依然如當年那般古樸典雅,門前的牌匾上寫著強有力的四個大字,途經糕點店門口好像還可以聞到糕點的香味,依稀聽到了白日的人聲鼎沸。
這條路卻又那麼短沒多久就走到了頭。
她貪戀。
貪戀這片養育她的故土和人。
以前從未有過的感覺。
心沉了下去,如死又如生般澎湃洶湧。沒多久兩行清淚流下。
她忽地停住了腳步,寬大的袖袍輕抬半遮麵劃過,微微揚首眼眸盯著夜空,下一秒,手臂微垂袖袍緩緩而下,她的視線也跟了下來,看向了地麵。
這不是她當初跳的祭祀舞,而是隨性而起的一支舞。
發絲在旋轉,片刻,袖袍抖落露出霜雪皓腕,接著一個有力的挺腰踢腿,又是唯美的舞姿。
月下無人,起舞弄清影。
此刻,她曆經千辛萬苦終於暫時遠離了廝殺動亂的江湖,回到了往日故土。殺了仇人免去了將要發生的霍亂,這種得來不易的珍惜之情難以言表。
這裡沒有憂愁沒有膽戰心驚沒有苛責,這裡的平安幸福快樂無憂,將會一直延續下去。
蕭亭留了個背影,兩手打開,偏身頭微微後仰,這個姿勢保持了很久。姿態儘顯柔美,就好像真如一個舞姬一樣。
翌日,小蕭亭早早起床偷偷趴在前堂的門前,伸著脖子看了看,發現蕭戊生正在問診於是回到院中看四下無人,手攏在嘴邊,沉聲叫道:“…”
剛張開口的她,倏地喊不出來了。
自己喊自己感覺挺彆扭奇怪的。
但她猶豫了片刻便沉聲叫道:“嘿,蕭亭你在嗎?”
說巧不巧蕭亭這時候剛從前堂離開來到這裡,見她作賊一樣攏嘴喊人,上前道:“怎麼?”
突然出聲把小蕭亭嚇了一跳,她叫了一聲,四下尋覓:“你在哪裡?”
“彆找了,有什麼事就說吧。”
小蕭亭聞聲轉過了身,毫不客氣地說:“教我劍術!”
蕭亭:“……在這兒?”
小蕭亭:“那不然還能是哪兒?”她又道:“反正哥哥在忙,無暇顧及我的,你就教教我吧。”
蕭亭歎口氣,扭頭瞥了眼前堂,見蕭戊生剛起身去了藥櫃那抓藥,過了片刻才轉頭垂眸對小蕭亭說:“那好吧,不過我們得走遠一點。”
“好啊好啊。”
小蕭亭驚喜一跳,轉身拿著自己的木劍帶著蕭亭去了後山的密林中。
夏末秋初山間的綠樹還未落,一片翠綠中小蕭亭站得筆直,看著眼前的虛無問:“可以給我一把劍嗎?”
蕭亭隔著一段距離看她,抬手化了支利劍出來,拿著劍柄扶著劍身,道:“你拿得了嗎?”
小蕭亭看到虛空中的一把劍,走過來一把拿了起來,轉身當空一劈。
地上的草叢出現了一條筆直的線,劍氣磅礴之力不遠處的一棵樹應聲而倒,大地跟著震顫。
小蕭亭保持著方才的姿勢沒動,愣怔地看著地上倒下的大樹和清晰的直線,過了足足五秒才閉上驚訝微張的嘴,不確定地問:“我,我劈的?”
蕭亭朝她身邊走了兩步,答道:“這把劍本就不普通,再加上你平時練習得當,兩者相加才能把樹劈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