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的開始還得從上元節後說起。
打從蕭亭放棄了殺童弘毅的念頭,事情就一發不可收拾。
童弘毅徹底在這裡住下,整日與蕭戊生探討藥材、書籍、古人舊事,時常可以聊到半夜三更。
極偶爾的時候會癡迷於舊事以至於一整晚不睡,但翌日一早的精神卻絲毫沒有影響。
看病出診,逛街喝早茶,一樣不落。
漸漸地洗淨閣的人都認識了童弘毅,蕭戊生帶他去董記酒館吃飯時,老板還和他喝了幾杯酒。賣桂花糕的婆婆也認識了他。
小蕭亭問蕭戊生,為什麼會和那樣一個鏢客成為朋友。
蕭戊生說:“因為,他是他鄉遇故知,我是酒逢知己千杯少。”
小蕭亭覺得她哥說話文縐縐的,越來越難懂。
對於童弘毅小蕭亭始終對他抱有偏見,所以在往後的日子裡,基本是不搭理他,連出現都很少出現。經常一個人待在屋裡研究她的秘籍,練習劍術。
蕭亭就作為一個透明人,一直跟在他們身邊。
令她震驚的第一件事情很快便出現了。
那天剛好是驚蟄。
清晨便大雨連綿,落在院中和剛發芽的玉蘭樹上沙沙作響。山澗起了薄霧,朦朦朧朧將正在蘇醒的綠山包裹住,有風吹過,起伏之勢,如雲海翻騰。
等到細雨蒙蒙之時,蕭亭推開窗,就見蕭戊生和童弘毅共撐一把傘跨上出門的台階,看樣子是要出門。
她蹙了一下眉,隨後把窗戶關上,跟著他們出門。
街道上的青石板路斑駁陸離,路邊淺淺的水澤中落著被風吹打下來的梨花,零零散散幾片或者一簇簇相擁著。
依稀的人群來來往往,互相打過招呼之後,就問起了去處。
賣桂花糕的阿婆早就在遮雨的簷下支起了攤子,見他們來,問蕭戊生這是要去哪兒。蕭戊生笑說:“廟裡看看,上個香。”
“又去廟裡啊,”阿婆笑了笑,低頭用紙包了兩個熱騰騰的桂花糕給他們,“來,路上吃,還熱乎的。”
蕭戊生沒有拒絕,朝她微笑一聲,接了過來,一個遞給了童弘毅,“噥。”
童弘毅伸手接過道了聲謝。
去廟裡的路並不是很難走,也不是太長,片刻工夫就到了。
彼時,已接近日暮。
天邊橘紅色的晚霞和絢麗的彩虹一道出現在天邊,深山裡的鐘鼓聲敲響,沉悶而悠長地從寺廟裡傳出,伴隨著鳥鳴回蕩在整個山林中。
蕭亭站在他們身後,遠遠地看見他倆在寺廟門口停頓了片刻,皆仰頭望著牌匾。
蕭戊生倏地問:“你相信這世上有神嗎?”
童弘毅果斷道:“不信鬼神,不信人。”
蕭戊生轉了一下眸,又問:“你不是說你有很多朋友嗎?怎麼這會兒又不相信人了?”
童弘毅說:“行走江湖,防人之心不可無,害人之心不可有,我不欠他們東西,他們也不能欠我東西,但兄弟就不一樣了。”
“在你眼裡什麼樣的人才能稱得上是兄弟?”
“難說,起碼得有過命的交情吧。”
蕭戊生隔了須臾,點了點頭。之後兩人進了寺廟的大門,得主持指引到殿前上了三炷香,拜了三拜,磕了頭。
雙雙出去,蕭戊生又寫了天下太平的祈福帶,童弘毅就在邊上看著。當蕭戊生掛好之後從梯子上下來時,童弘毅問他:“你一個大夫,操心這些事乾什麼,國家大事豈是你能掌控得了的,平民百姓操心自己屋裡的事就夠了。”
蕭戊生沒有反駁他的觀點,隻說:“孤鳥之命,焉與尺蟲之命不同。”
人活於世,這世上的任何一件事都與我有關,萬物生生不息,且環環相扣。
童弘毅搖頭吐槽道:“愛操心的命。”
他不認同蕭戊生的觀點。
蕭亭站在一邊回想起之前蕭戊生說的:“酒逢知己千杯少。”的感言。
現在看來蕭戊生高興得太早了。
他倆本就是陌路人,隻是因為軍火被劫的緣故而短暫相逢了罷了。
從寺廟回來時,來看病的人多了些,蕭戊生一忙忙到了晚上皓月當空。其間童弘毅和宣靜宜幫了些忙,不過,絕大多數時間裡都是他和藥嬸兩個人在忙活。
春季的雨夜一向比較涼,他穿得算多從前堂穿過後院再彎彎繞繞地回到房間,卻還是受了涼。
聽到突兀的噴嚏,蕭亭本想翌日一早給蕭戊生熬藥的。卻不承想,有人比她的行動還要迅速,童弘毅早早便悄悄把熬好的湯藥端放在了前堂,然後便離開了。
蕭亭皺眉愣在原地,童弘毅居然會給哥哥熬藥?
既然這麼好心,那應當是把哥哥當朋友的,既然是當了朋友,那為什麼還要帶人來為難他們呢?
難道是受人脅迫?
在洗淨閣覆滅之前看到他閉了眼,不是錯覺?
她誤會他了?
?
蕭亭緊緊蹙著眉,心裡五味雜陳。
黑山之上金黃橘紅淡藍的雲浮現,蕭戊生起床洗漱後來到前堂,便見到了桌上熬好的藥湯。
小小一碗還冒著熱氣,濃濃的藥味充斥著房間。
他微微一愣,走過來垂眸掃了眼,喃喃道:“誰知道我受了風寒還熬了藥?”
蕭亭就站在一邊默默看著他用勺子攪了攪黑乎乎的湯藥,隨後坐下來一口悶了。
然後他就蹙眉坐在凳子上不吭聲了,直到有病人來他才回神起身去開門。
中午吃過午飯後,幾人難得在院中歇息喝茶聊天,蕭戊生倒了杯茶,問童弘毅:“早上的藥是你熬的?”
童弘毅喝了口茶,說:“嗯。”
“你不是秉持兩不相欠原則嗎?這麼一來,我是不是得補給你點什麼東西?”
童弘毅想了想,眉頭都擰成川字了還沒想到,最後大氣一揮手道:“暫時不用。”
須臾之後,蕭戊生放聲一笑,說:“童兄,你這可算失言了。”
童弘毅今天有些高興,問:“那你敢和我拚酒嗎?病號。”
“這個要等我病好之後。”
“那一言為定。”
“好!”
蕭戊生用了三天的時間養病,三天後董記酒館二樓雅間內,一人抱起酒壇就灌,一個倒是斯斯文文小碗小碗地倒著喝。
童弘毅灌了大半壇進去,麵色依然沒什麼變化,談吐清晰。他看蕭戊生慢吞吞地喝了五碗酒,實在忍不住吐槽道:“大老爺們兒的,彆磨嘰,用壇喝!”
“這…”蕭戊生斯文慣了,突然那樣不顧形象地喝酒,讓他有點難堪。
“江湖人,就得這麼喝,痛快!”
他聲音很高,但不是喝醉的瞎喊。蕭戊生看他豪爽,盛情難卻,想著偶爾一次也沒什麼大不了,於是便拿過酒壇……
猶豫了片刻,掃了童弘毅一眼,便抱了起來。
喉結急速滾動,有些酒水從嘴巴流出順著脖頸流入了胸口。
他感覺喝得差不多了,就立即停下,放下酒壇一抹嘴,仔細感覺了一番,說:“…感覺很粗獷,但很爽。”
童弘毅抱起酒壇想要和他碰一下,“那再來,看看誰先喝完,輸了,得到街上大喊我是神經病。”
蕭戊生毫不怯場:“好!”
這場比試當然是蕭戊生輸了。
地上的空酒壇擺了一排,倒得倒,站得站,桌上的菜沒有動多少。蕭戊生漲紅了臉,一頭紮在了桌子上,“咣當”一聲巨響便再也不起。
童弘毅看著他大笑,說道:“蕭兄,你酒量真的是太差了,才兩壇就喝醉了?”
蕭戊生很久沒有反應,過了良久才抬手回應,含糊不清地說:“我是真的,喝不動了。”
“既然喝不動了,那你可認輸?”
蕭戊生蠕動幾下腦袋。
“那你現在可得兌現承諾了,去街上大喊我是神經病。”
蕭戊生緩緩抬起頭,這後果可是有辱風雅,但畢竟有言在先,可不能失信於人。於是他說了聲“好。”
站起來時一個不小心差點摔了,還好童弘毅及時扶住了他。
他轉眸道謝,拍拍放在他胳膊上的那隻手,說:“勞駕,扶我一把。”
童弘毅沒說話,朝門口抬了腳。
此時,又是一個日暮時分。童弘毅攙扶著一個紅臉醉鬼招搖過市,鄰友皆驚奇地看著他們倆,賣桂花糕的婆婆還問童弘毅蕭戊生是不是遇到什麼事了借酒澆愁,童弘毅說不是,喝著玩兒而已。
婆婆遲疑片刻看著醉醺醺的蕭戊生點點頭。
童弘毅將蕭戊生一直攙扶到了街中心。
他看著來來往往,不斷朝他們投來好奇的眼神的人,提醒蕭戊生:“趕緊說吧。”
蕭戊生蹙了一下眉,依然有些為難。他瞥了童弘毅一眼,童弘毅朝他一挑眉,慫恿道:“快啊。”
隨後他扭過頭,深呼吸一口,心道:“豁出去了。”
他大喊:“我是神經病——”
周遭所有人都停下了腳步,一臉震驚地看著他。
一向斯斯文文的蕭戊生,喝醉了怎麼這麼瘋!
童弘毅大笑:“哈哈哈哈哈哈,你的確是個神經病!”
不知到底是酒精的緣故還是第一次這麼大喊發泄讓他覺得新奇,蕭戊生喊完並沒有覺得多尷尬丟人,反倒覺得很痛快。
接著他又喊了一聲:“我是神經病!”
周圍的人麵麵相覷,但看蕭戊生漲紅的臉和聽童弘毅的放聲大笑,慢慢就不覺得有多奇怪了,紛紛感慨:“這孩子莫不是看診壓力太大了?哎,讓他發泄發泄吧,喊吧喊吧。”
就這樣蕭戊生借著酒勁兒從街中心一直喊到城西又從城西喊到城東。而且是一連串“我是神經病我是神經病”不停地喊,路人聽多了都道:“知道了知道了,你是神經病。”
童弘毅就一直跟著他全城一日遊。
蕭亭也一直跟在他們身後,卻一直笑不出來。印象裡蕭戊生根本不是這個樣子,他永遠都是一副溫文爾雅的書生大夫樣子,將治病救人,家國天下作為抱負的普通人。酒是喝的卻從來都是點到為止,從沒有喝醉過。
今天倒是第一次見他喝醉,還醉得有些瘋。
穿街時一邊喊竟然一邊放肆地笑,身形也是一會兒輕快一會兒懶散。
仿佛被人奪舍。
……還是終於釋放了本性?
但,他是快樂的。
真正的快樂。
難得。
蕭亭希望他可以一直如此。
隻可惜是短暫的。
第二天晚上童弘毅告訴蕭戊生自己要走了。
月光下的庭院中,童弘毅遞給了蕭戊生一枚白玉腰墜。它上麵花紋特彆漂亮,古韻味十足,上麵是飛鳥下麵是生機勃勃的大地。手指摩挲的觸感舒適,棱角分明。
令蕭亭驚訝的還有這個腰墜。
這正是蕭戊生一直佩戴著的腰墜!是他灰飛煙滅時獨留下來的東西。
她蹙著眉說不出話來,下意識地將腰間彆的墜子取下,拿在眼前借著月光仔細看了看。
一模一樣。
原來這枚腰墜是這麼來的。
她覺得有些燙手,又不能丟出去。
蕭戊生看了很久,終於接過,就聽童弘毅說:“這個算是借住夥食費,來日再聚。”
蕭戊生接過,低眼慢看,少頃問:“來日?什麼時候?”
童弘毅低了下頭,過了須臾抬起眼看著他的臉,緩緩說:“桂花開的時候。”
“好,一言為定。”
這天晚上他們伴著春風,在屋簷下賞了良久的月。蕭戊生最後一次問童弘毅相不相信這世上有神的存在,童弘毅一直抬頭望天,低沉的嗓音在夜裡響起:
“有,但我不信他。”
蕭戊生的視線落在他的側臉上。
經過他的悉心指導童弘毅臉上的紅絲已經少了很多,臉看著白淨了些。彼時清幽的銀色月光落於他麵無表情的臉上,看著竟然有些難以相處。
從童弘毅在廟前說不信神佛的那一天開始,他就該知道,關於信念他們是有分歧的。
除過這一點,對於曆史長河中真實發生過的流傳千年的古人舊事,例如,才子佳人的拍手叫好或是英雄小人的黯然神傷,又或是鹹魚翻身的蕩氣回腸,或感慨或惋惜或讚歎的感受都是一樣的。
人生得意須儘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短苦一生能尋到一人把酒言歡互訴衷腸已是萬幸。
蕭戊生很懂得滿足。
再沒有問什麼,屋簷下並肩賞月。
翌日一早,蕭家門口,四人兩馬。
小蕭亭依然對童弘毅愛答不理,隻不情不願地說了聲保重。蕭戊生沒有教育她,送了一本書給他,並說:“來日重逢,我想聽你將這本書中的故事轉達給我。”
童弘毅拿著,答應下來。蕭戊生反倒拿起一杯酒,遞給童弘毅,說:“喝一杯吧。”
童弘毅掃他一眼,接過一飲而儘。
誰知,蕭戊生又給他倒了一杯。
喝到第三杯的時候,童弘毅拿著酒杯問:“還喝?”
蕭戊生剛張開嘴,卻被蕭亭搶答:“他都勸你更儘一杯酒了,還不懂什麼意思?”
童弘毅垂眸看她,眨眼反應過來喃喃道:“西出陽關無故人。”
他抬眸視線落在蕭戊生臉上,說:“請。”
蕭戊生微微一笑。
酒杯碰撞“叮”的一聲響,清冽的酒水便掃灑了出來。酒杯慢慢分開,朝霞就在兩個酒杯緩緩分開的間隙裡徐徐出現。
人燕一起飛去了北方,轉身一彆,蕭戊生噙淚。
從那以後,時間如流水,仿佛被無形的東西催促著往前走。
眼前的景以電影的方式一幀幀出現在蕭亭眼前,她來不及阻止也來不及反應,就被帶著走,被帶著以一個讀者的角度去看自己經曆過的事。
悲涼又無奈。她怔怔地看著。
那條曾經和童弘毅一起發過瘋的街道還留著陣陣輕笑。
院裡的玉蘭相繼盛開,滿園飄香。
願歲並謝,與長友兮。
蕭戊生從彆處移栽了大批的桂花種在了玉蘭樹後。從此經常拿著剪刀或肥料出現在院裡,走在石子路上,穿過玉蘭花叢,輕手撥開遮擋視線的花枝走向樹叢後的桂花林。
他仔細修剪著花枝,希望等它們開花的時候,能漂亮些。
他日複一日地去看花,問診,晚上督促小蕭亭吹笛,陪她練劍偶爾讀書念詩。
很快,梅雨季到了。細雨蒙蒙一連就是好多天,被子潮濕難睡,衣服也很難乾透,醫館裡的病人很少,蕭戊生將看診的事情交給了藥嬸,經常打著傘去街上閒逛。
買塊桂花糕,去董記喝口酒暖暖身,和他們談書論事時,卻總是不儘興,總是被對方柴米油鹽醬醋茶的生活瑣事、八卦傳聞、男女關係打亂被帶偏。
蕭戊生有些遺憾失望,但依然耐心地聽著。
對於他們來說這些或許才是重要的東西。不論人飛到如何高的地位,接受過怎樣高的教育,出身如何,都是要和柴米油鹽醬醋茶打交道的。
這麼一說,人似乎沒了三六九等,人人平等。
吃著一樣的大米飯,喝著一樣的淡水,過著三餐四季的平淡生活,因為有對美好的期盼,即使思想夢想迥異,但幸福的味道何其相似。
他們希望日子越來越好,兒女幸福,家庭美滿。蕭戊生希望妹妹平安喜樂,天下太平,期待早日與童弘毅重逢。
下一幕便是桂花開的日子。
九月。
桂花的清香味飄蕩在整個蕭家,來問診的人悲壯的臉色在聞到桂花香的時候,倏地一笑,悲壯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蕭戊生也笑,因為桂花開,就代表童弘毅快要回來了。
他會和他一樣喜歡書裡的故事和書中的人嗎?
這些日子都做了些什麼?
……
蕭戊生早早為童弘毅準備食材和酒,強拉著小蕭亭一起下河捉了螺螄河蝦,還有一些當地的美味。
當把蝦醬做好,靜置在空地上讓它慢慢發酵,日子就更快了。
陽光像時針一樣勻速繞著瓷器旋轉,地上投落的陰影跟著旋轉,從東到西,日複一日。蟬鳴聒噪,攀爬在樹乾綠葉上震顫,一隻狸花貓沿著瓷器邊走過。
轉眼秋葉滾落,眨眼間便落了滿院。蕭戊生穿著一身白衣於紛紛落葉中穿過桂花林,走到醃製蝦醬的地方,俯身抱起沉甸甸的瓷器,轉身深深望了眼橘黃的桂花,搖頭輕歎,抬腳回了房。
蕭戊生時常到城門口像阿嬤等待斷情欲一樣等待著那疾馳的馬蹄聲。
隻是一等就是一整個秋天。
十二月,深巷獨留桂花味。
彼時,正是桂花香味最濃鬱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