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雨幕(二十四) 離穀(2 / 2)

她此刻心中雜亂煩躁,不知該用何種心情去麵對沉昀。

——

聚星池石府。

沉昀緩緩推開沉重的石門,星輝映入洞府,照亮了這方天地。

天光灑下,潺潺流水環繞,圓池中央一方微凸的石台。

隻是石台上再無那個背坐的佝僂老人。

沉昀在門口立了良久,才極慢地挪步走進來,每走一步,他的心便顫一分。

沉昀赤足踏入池中,冰冷的池水氤氳著嫋嫋白色寒氣,可他絲毫不瑟縮,踩著池底光滑的鵝卵石,一步一步,踏上石台。

石台上隻餘一方蒲團,蒲團上擱著一條抹額。

沉昀怔了怔,緩緩蹲下身,撿起抹額。

那日他來時慌張,未曾注意到這蒲團上還留有這樣一條抹額。

手中的抹額纖細,是由烏金錦緊密編織而成,通體烏色泛著金澤,中央置著一枚小小的橢圓玉石,透著幽幽翠綠。

沉昀拇指輕輕摩挲橢圓的玉石,他忽然想起十二歲那年——

他練了一個清晨的劍術,方回了尚雲軒,便看到重光在院中搗鼓著一堆瓶瓶罐罐。

此時的重光還是一個俊秀的中年男子,烏發濃眉,意氣風發。

“小昀!”重光瞥見他,眼睛一亮,招手喚他。

他懶懶地看向重光,直到重光不耐煩,再次喚他,他才慢吞吞地上前去。

“看看,給你做的!”重光像獻寶似的從一個滿是綠色汁液的罐子裡掏出一塊小石頭。

那小石頭通體瑩白,隻表麵沾染了一層幾不可見的薄綠。

他歪著腦袋,打量了一番這平平無奇的小石頭,意興闌珊,轉身欲走。

重光一急,忙攔住他:“哎!彆走啊!這可不是一塊普通的石頭!”

他無奈駐步。

重光神經兮兮地將那小石頭捧到他眼前,悄聲道:“等這塊小石頭喝飽了我特製的藥汁,它就可以壓製牽魂引。”

他微微抬眸看向重光,略提了些興趣,他一字一頓地發出疑問:“壓製牽魂引?”

重光稍顯尷尬,眼神亂飄,訕笑了兩聲:“或許可以......我也不知是否能成功......不過,你師公的牽魂引當是天下無人能解,我這石頭即便隻能與其對抗一二,那也是了不得的成就!”說著,重光臉上揚起洋洋自得的笑容,仿佛已經看到了石頭的效果。

他搖了搖頭,轉身離去,隻留一句:

“癡人說夢。”

......

視野一片朦朧,隻餘一點微綠在晃動。

沉昀閉了閉眼,讓淚自然滑落。

這一點翠綠竟消磨了師父八年光景。

他耳畔仿佛還回響著老人悵然的聲音:

“做煙雨城的城主,命太苦,來去不由己,生死不由己,就連情愛,也不由己。”

沉昀五指收緊,將那抹額緊緊攥在掌心。

那枚小小的玉石像是滾燙的鮮血,灼著他的掌心,沿著手臂,一路燙到心裡去。

沉昀環視一周,兒時與師父在此處作伴的點點滴滴湧上心頭,他默默將這座石府的樣子刻進心裡。

良久,他最後看了眼空蕩蕩的石台,緩緩閉上石門,隨著石門“轟隆”一聲震響,這裡再次陷入無儘的黑暗,唯穹頂那束微弱的天光灑下,映照著石台,映照著那空無一人的蒲團。

這座滿載師徒回憶的石府,將被永遠塵封在聚星池底的淨土,往後千百年,無人再開。

......

沉昀了卻了石府的遺物,回到尚雲軒時,已是次日清晨。

映雪乘月見沉昀歸來,慌忙迎上,“城主可見到長笙娘子?”

沉昀的眼尾尚未褪去紅,他微微擰眉:“不曾,發生了何事?”

兩個侍女對視一眼,乘月用手肘搗了搗映雪,映雪心一橫,直言道:“長笙娘子......長笙娘子一夜未歸......”

沉昀聞言眉心更緊,他沉聲道:“去山下酒樓尋過她嗎?”

乘月說:“不光城內的酒樓茶坊,所有的戲院賭坊都尋過了,都說昨夜沒見過長笙娘子。”

沉昀周身氣息驟然冰冷,映雪乘月屏著呼吸,怯懦地垂眼,不敢與他對視。

“昨日,她與往常可有不同?”

他聲音森寒,不沾任何情緒,拒人千裡之外,仿佛審判眾生的修羅,壓得映雪乘月喘不過氣。

映雪恍惚一瞬,沉昀的這副模樣,上次出現還是在十年前,他初入穀時。

乘月素來膽小,經不住沉昀的威壓,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帶著哭腔道:

“昨日......昨日長笙娘子確實有些異樣,昨日我與映雪在廊中灑掃,剛好在長笙娘子門前,長笙娘子本是和淩煙大人一同下了山去的,不知何時又突然回了尚雲軒......我,我和映雪閒聊了幾句,被長笙娘子聽了去,長笙娘子登時臉色就不對了,轉身便走,再沒回來......”

沉昀寒眸鎖住乘月,他慢慢俯身,雪白的衣袍緩緩鋪陳在地,他帶著些循循善誘,薄唇微啟道:

“哦?你們聊什麼了?”

乘月吞咽了下口水,慢慢地說:“我們在聊北黎的鎮南將軍死了,南疆......”

“誰告訴你鎮南將軍死了?”沉昀突然冷喝。

乘月被吼得一愣。

映雪此刻瞧出了端倪,她深吸一口氣,伏首跪下:“我們也是無意中聽到了淩雲大人和淩煙大人在廊中的談話,並非信口雌黃。”

“何時?”

“三日前。”

沉昀倏地起身,置於身側的大手緊攥成拳,青筋在白透的肌膚下湧動□□,他心頭隱隱升騰起一股不安,好似有什麼重要的東西在飛速流逝。

他來不及多想,慌忙朝山後竹林趕去。

他曾與長笙說過,穿過那片竹林,就是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