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長寧驚訝地側身避開,“您這是為何?”
“當年,你的父親身赴杭州,並不是為了遊山玩水。是我害得子仁背負汙名而亡,我是罪人!”
普濟大師哀泣俯叩,虞長寧伸出的手懸在了半空。
虞敏勤,字子仁。
他雖在浙北百姓心中是個好官,卻死得並不光彩。
因為他死在了與妻女同遊的路上,而彼時的他,理應呆在明州督建堰壩。
他是因玩忽職守而死,所以死後並無追贈。若非念在他往日功績,隻怕官家還會在他身後追責降罪。
過去,虞長寧想不通他為何會為了與妻女共賞西湖雪景而擅離職守,直到她收到密信,才知他死因有疑,直到她質問兩位伯父,才解開多年困惑。
虞敏勤,絕不會因私廢公。
她知道,虞家的人也知道,可眼前這位高僧是如何知道的?
“您這話,是什麼意思?”
普濟大師抬頭看向故人之女,一雙蒼老的眼眸裡盛滿了悔恨與自責。
“我與子仁是因文而識的忘年交,可自從他決定科考入仕,我便認為他貪功近利,汙了文人風骨,遂與他割袍斷義……”
“他從不在乎名利!”她聲音微顫,目光釘在了普濟身上。
“是,是我狹隘了,”短短幾字,儘是悔不當初,“天統九年歲末,我受邀將去杭州徑山寺講學。子仁竟主動來寺中尋我,稱自己公務在身走不開,想托我將一份禮物帶去杭州,幫他麵呈轉運使。”
虞長寧眉心一跳,不知普濟是真不知情,還是不想讓她牽扯過多,而謊稱禮物。
“是什麼禮物?”
普濟搖了搖頭,“他以匣裝之,我亦不會私窺他人之物,故而不知為何物。我本想拒絕,可見他鬢角染霜,已不是當年那個風華正茂的少年郎,我方知他這一路並不輕鬆。我們決裂後,我也曾後悔意氣用事,但他已去了汴京,我便是想修補裂痕,也沒了機會。所以,即便那時我認為他是為了仕途而向上官媚獻,我也心軟答應了,”普濟不敢看向她的雙眸,“可是臨出發前,我又反悔了。”
虞長寧心頭一顫,若真由普濟送去杭州,那確實神不知鬼不覺。他們二人相交於微時,又斷交多年,不會有旁人知道他們相識。
虞長寧冷冷地看著這個德高望重的長者,“君子重諾,您當年為何會反悔?”
普濟漲紅了臉,羞愧難當,“我彼時是衝動應下,可事後卻覺得子仁行錯了路,我身為老友,應當勸誡,而不是助長歪風。所以,即便有愧君子行徑,我還是撕毀了諾言,拒絕了他。”
虞長寧的指甲幾乎掐進了肉裡,“既然您認為我父親媚上,今日又為何懺悔?”
“因為當年那個轉運使就是如今的禦史中丞,蕭宜。那時蕭中丞名聲不顯,我不覺有異,直到他聲名遠播,我才慢慢品出不對來。蕭宜,林中君子,剛正不阿,又怎會受下官的獻媚?你的父親,我引為知己的人,又怎會被官場浸汙,去做那等媚上之事?所以,我才後知後覺,當初他並非是向上官送禮。而他的死,定也不簡單,”普濟看向虞長寧,“你是他的女兒,你要查清真相,為他正名!”
蕭宜?
虞長寧她並不意外。
自打她知道虞敏勤夫婦死因有疑後,便懷疑當初他們趕赴杭州要見的人是蕭宜。
雖然兩位伯父不讓她插手此事,但也默認了這一點,虞敏勤要將重要的證據送去杭州,除了蕭宜,她不作他想。
可是人都死了,後悔有什麼用呢?
她冷笑出聲,“知己?在您認為他是為利所驅之時,你們就不再是知己了!您認為自己隱身廟宇,不登高堂,是曲高和寡,是清正之風,而像我父親那樣考取功名,身入官場之人是貪權慕勢,是臟了讀書人的風骨。那我想問您,您滿腹經綸,可為天下黎民做過有用之事?您讀這聖賢書,到底是為民,還是為名?”
普濟泣不成聲,“當初子仁,也曾這般質問我,可我卻認為他是為自己的野心強詞奪理。他說我有濟世之才,卻為了清流的名聲,隱匿山間,像我這樣的人,才是沽名釣譽,才是枉讀聖賢書。”
“您自以為是高潔之士,在我看來,實為愚蠢蒙昧!”虞長寧垂眸看向腳邊佝僂的身軀,“我當不得您這一跪,我父親是所托非人,但他的死錯不在您,您無需為此自責。您該跪的,是自己這顆被虛名裹挾的心。”
“是,在你父親死後,我漸漸想明白了這個道理。過去,我不屑與那些應考學子打交道,後來,我才知自己的偏見有多可笑。如今我能做的,便是將自己一生所學傾囊相授,希望這些未來的棟梁能為百姓有所作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