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掛中天,銀河浸練,清光皎皎如織,曉風嫋嫋若影。
燈火如晝,孤影投灑軒窗,算盤劈啪作響,時有歎氣聲從門內傳出。
虞長寧推門而入,隻見虞敏孝捧著賬簿,眉頭緊得幾乎可以夾死蒼蠅。
推門聲將他從一串繁雜的賬目中喚醒,他抬頭看向眼前的稀客,目露疑惑。
“四姐兒,你怎麼跑賬房來了?”
“此處無人,正好可與您談心。”
虞長寧尋了個位置坐下,氣定神閒地看著虞敏孝。
虞敏孝心中一個咯噔,料到她無事不登三寶殿,此番來尋自己,必然是還未放棄。
未等他開口趕人,虞長寧已然出聲,問的,卻與他所想不同。
“二伯父長籲短歎,可是近來鋪子收益不佳?”
“是啊,去歲雨水頗豐,致養蠶不易,蠶絲價高。可自那統價法推行,市麵貨物價格皆由府司定下。偏那些官員不通庶務,隻依往年價格定價,若真按這價格出售,豈有不虧之理?可若不賣,隻得積壓在倉庫,又是一番成本。”
虞長寧怎會不知?
她自上回與他們兄弟二人攤牌後,裝乖了整旬。每日閒著無事,就去街市轉悠,那些商戶怨聲載道,她早有耳聞。
如今她正好借此展開話題,慢慢引上她要說之事。
虞長寧歎了口氣,頗為無奈,“傅相推行統價法本是為了防止黑商囤積抬價,豈料落在地方上,卻因地方官員懶政,而變了味道。”
“何止是懶政?”虞敏孝似打開了話匣子,“各級官員勾結,以定價權收受好處。若我們想將布價抬到合適的位置,就得聯合其他布商為他們送上好處才行。”
“這些蠹蟲的胃口越來越大,百姓還未過幾年安生日子,他們就迫不及待地吸血。若是不除去蠹蟲,百姓豈能安居樂業?”
虞長寧意有所指,幽幽地看向虞敏孝。
虞敏孝合上賬本,看著侄女,“四姐兒,你答應了我們不再摻和。”
“可我不想等了!我不知你們在害怕誰,我隻知十年時間,小官亦可升至肱骨。等待,隻會讓他們越來越強大。而你們?一直被壓在明州翻不得身,難道再過幾年就能改變現狀了?隻怕再過幾年,你們所忌憚的人手中的權柄隻會更盛!”
虞敏孝的唇抿成一條直線,似被戳中了痛處,卻又無法反駁。
“二伯父,將你所知的一切都告訴我,”虞長寧看著動搖的虞敏孝,“否則再過十年,誰還記得虞三郎做過什麼?後人隻記得他是一個玩忽職守的罪臣!”
虞敏孝敗下陣來,“好,我可以告訴你發生了什麼,隻是名冊卻不在我這兒。”
虞長寧麵容嚴肅,“煩請二伯父如實相告。”
虞敏孝撥弄燈芯,燭火搖曳撲閃,十年前的一切似乎還近在眼前。
“有一日你父親急急尋我,讓我為他秘密安排船隻去杭州。我問他原因,他隻說是陪你母親去西湖賞斷橋殘雪。
他是我的弟弟,我太了解他了。他督建的堰壩進度緩慢,他如何有閒心陪你母親去遊玩?更何況,這是擅離職守!他絕不會因私忘公。可他不願說,我也不好問,隻能親自為他安排水路。
原本他們是不打算帶著你同去的,可那天不知為何,你哭著鬨著要一起。眼看就要誤了船期,你母親便勸你父親帶著你一起去了。”
虞敏孝看了侄女一眼,“你母親應當是覺得我們安排得天衣無縫,所以才帶著你同行,她並非有意要你一同涉險。”
虞長寧卻從他話中聽到了一些彆的含義。
“您是說,我阿娘知道此行是去做什麼的,對嗎?”
虞敏孝點了點頭,“你父親為人磊落,斷不會瞞騙著妻子,讓她赴險做自己的幌子。這些年,委屈你母親了。”
原來她都知道,可她卻受了十年罵名。
孟香雪在這個悲劇中扮演的是一個不懂事也不賢惠的角色,人人都惋惜虞探花英年早逝,自然也痛恨為了賞雪而讓夫君遇害的孟氏,甚至一度有歌謠傳唱“娶妻不娶孟家女”。
然而在方夫人口中,孟香雪是一個美麗溫柔,善良聰慧的女子,她不是那等無知又任性的人,怎會為了賞雪,讓夫君擅離職守呢?
家中人人皆知她無辜,可無人能替她辯白。
一日不揭開真相,她一日便是禍害夫君的惡婦。
虞長寧收回思緒,接著問道:“您知道爹爹去杭州是做什麼嗎?”
“起初是不知道的,我隻找到了你父親留在手劄中的線索。可是那會兒,你大伯父在清溪縣任職,你阿爺與阿婆傷心過度臥床不起,而我們家門口時時有人盯梢,我實在不敢輕舉妄動。
直到一年後,你大伯父被調回明州,那些人也鬆了戒備,我們才翻出了你父親藏在彆院的食譜和密信,才知他擅離職守,是為了將兩浙路官員貪汙受賄的證據呈給即將升任禦史中丞的兩浙路轉運使,蕭宜。
因恐生變故,所以他將涉事官員的名單用密語編寫進了食譜中。若真出了事,這份名冊也能作為一份線索,供蕭大人調查。”
虞長寧忽然問道:“既然船隻是您親自安排,行蹤又為何會泄露?”
“這是我的疏忽,”虞敏勤滿眼懊悔與憤恨,“當初安排時,我雖避著人,但應是被我心腹管事瞧出了端倪。原先我也不知他有問題,直到出事後,他們一家竟一夜之間憑空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