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鍋冒著熱氣,琥珀色的湯水翻滾,滿屋藥香四溢。
這是沈黛向宮人借來的煎藥鍋,她靜坐炭爐旁,手持蒲扇輕輕扇動,心裡想著方才馮秉才與何畫師的話。
貪生怕死,臨陣脫逃……
痛苦一襲一襲湧來,攪弄五臟六腑。沈黛攥緊胸口,永嘉二年明學弟子逼宮請命的慘烈之景曆曆在目,從那之後她便知曉,若想改變什麼,須得從長計議,隻憑一時衝動,無異於蜉蝣撼樹。
她早已不是當年那個,隻需一句話,便憤然跟著師姐抬棺請諫的明學弟子。
藥湯燒得滾燙,濺在木炭上,發出刺啦刺啦的聲響。沈黛神思忽遠忽近,忽記起翠微山旁有一處湧珠泉,泉水清澈,飲之甘甜,她常在下課後去那玩,抓一把魚食,扛一根釣竿,至掌燈時分方打道回府。
有一日午後,她在那裡待了整一下午,把滿池錦鯉喂得肚皮滾圓。她便靠著欄杆,撐著頭,對著撲騰的魚生悶氣。
她九歲經商,自詡天賦甚高,可入了明學,方覺天外有天。尤其知道傅清筠師兄十二歲中舉後,心裡更是倍受打擊,覺得自己不知天高地厚。
遠處,楊娥前來尋她,走至她身旁,陪她一道觀魚,“阿黛,你師兄師姐們都去參加詩會了,你一向最愛熱鬨,怎麼今日一個人在此悶悶不樂?”
沈黛嘟囔著嘴,把魚食一股腦扔進水池,“老師,您與先生超然物外,學生仰之如高山,自慚如瓦石,師兄師姐們呢,更是一個個才學淵博,六藝皆通……阿黛在反省自己,這麼多年一直閉目塞聽,錯失許多學習長進的機會。”
她掰著指頭一個一個數,楊娥笑得樂不可支,揉了揉她頭上兩個丫髻,“我說呢,往日天不怕地不怕的小辣椒,怎麼今日變得如此沉默,原來是在這裡麵壁思過。隻是你九歲便入我明學門下,若你是瓦石,同齡女娃豈非都成了瓦下泥?”
沈黛仰起臉,看向比自己高大許多的老師,她一身赤紅官服,雉尾金冠,英姿颯爽,眉目剛毅沉著,笑起來時,通身光芒猶如穿雲利劍。
不知為何,心裡忽地有些揪疼,她脫口而出:“老師,高山俯瞰世人,是否會覺得世人渺小如斯?”
說出這話沈黛便後悔了,覺得自己問了個奇怪的問題,可楊娥隻是溫和笑笑,“阿黛,順從心中之光明,摒除情緒私欲之乾擾,行之以正,言之以誠,人皆可為堯舜,亦皆可為高山。”
人皆可為高山。
湯藥四濺,手背傳來灼燒的刺痛感,沈黛如夢初醒,轉頭,見漏壺浮箭指向午時。
心湖瞬起波浪,沈黛幾乎是騰地一下站起身,往門口跑去。
“嘩——嘩——”
雨聲如千軍萬馬,激起腦中一陣嗡鳴,沈黛扶著門沿,眼前白花花一片,轉瞬陷入黑暗。
“嘩——嘩——”
金石聲傳入耳中,沈黛緩緩睜眼,見麵前一群人身著刑衣走過,腳鐐在地麵上劃出一道道發白的細痕,將他們的赤足絞出黑紅的血。
周遭是熙熙攘攘的看客,或駐足觀望,伸長了脖子想往前看,或三兩結伴指指點點,唏噓不已。
“嘖嘖,盛極一時的明學,竟然就這麼完了。”
“明學悖逆聖道,惑亂朝綱,甚至逼宮造反,哪個君王能容得下這樣的學派……真可惜,這一個個的,都是大晟的天之驕子呐……”
戲謔聲、嘲笑聲、感慨聲,聲聲被碾成末,吹進沈黛眼裡,揉不開,化不掉。
接著,她看到了自己。
通身素白,在洶湧人潮中猶如一抹幽魂,虛浮在巍巍蒼穹之下。
腦中一道驚雷轟地炸開,她奮力撥開人群,瘋一般朝那邊擠去。她想大聲把自己喊回來,喉嚨卻像被人生生扼住,想捂上她的眼睛,十指怎麼也夠不到那抹素白衣袖。
彆看……彆看……
求你,不要看!
數道重物落下的聲音接踵而至,腥味混入悶熱潮濕的空氣,黏膩,惡心。
血河蜿蜒而下,染汙女子的繡履。
暴雨如注,兩行濕潤的東西灌入沈黛口鼻,模糊了她的雙眼,麵前那抹素白,漸漸在人潮中湮沒。
……
午時,西宮。
晟使們站於宮階下,一手持傘一手持奏疏,聲勢浩大。為首的徐禦章年近七十,猶雄軀凜凜,滿身從容不迫。
“承平元年,晟楚兩國始交,先莊王得王號,先皇邀楚人入仕於晟,褒賞以攜其交,直拜三公,南楚亦邀晟使封官授爵,蔭及子孫。”
“承平三十三年,南楚逞螳臂而叛晟,兩國交戰,南楚降,版域儘歸入晟。聖上恩厚,準南楚緩推漢製,派我等入楚,傳度量農術,儒學漢法。”
“然吾等千裡迢迢入楚,貴國遲遲不賜官職,臣書奏三日,楚宮至今仍無消息,今日說楚王病重臥榻,宮中無人主事,明日說使者私相授受,案宗繁亂不得空。如此小事,貴國為何多番推脫,請公子奚明示,以安眾使之心。”
“臣附議”的聲潮一浪接一浪,蓋過雨聲,衝破厚重宮牆,直直撞入殿內。烏欏奚看著階下密密麻麻的人群,遲遲沒有尋到他想見的人。
他將一物交給羅察,吩咐道:“你將此物親手交給宋畫師,同她說,本公子拜托她的,正是今日之事。”
這是他的第三道考驗。
希望這位明學唯一幸存的弟子,不會讓他太失望。
……
“宋畫師,你怎麼樣了?”
耳邊不斷有人在呼喚她的名字,沈黛緩緩睜眼,發現自己躺在地板上,麵前站著銀獅軍首領羅察,麵色凝重。
額角和膝蓋傳來劇痛,沈黛強撐起身子,虛虛行了一禮,“見過羅察將軍……抱歉,在下方才突覺不適暈了過去,讓將軍見笑。”
羅察抱拳行禮,“宋畫師言重了,是公子托我將此物交給你,當下晟使們正於西宮逼問公子,公子說,需要您的幫助。”
沈黛接過那物,熟悉的紋路讓她恍然失神。
她撫著翠微錢上的凸紋,雙手顫抖,如流落異鄉的人行於市井,人聲鼎沸中,傳來一句故土鄉音,將她心防徹底擊潰。
“奚公子他、他……怎會有此物?”
“公子說,宋畫師一定認得這是何物,他還說,您是明學弟子,定能遵往聖之道,遵從本心,摒棄乾擾。”
羅察雙手捧傘,側過身,為她讓開一條路。
門外景色頓入眼簾,天地間暴雨傾盆,雨滴劈啪濺起水花,如刀尖林立,搖摧花木,那雨聲仿佛來自另一處未知世界,衝門後之人遙遙呼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