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敢邁出這一步嗎?
桐州學派最後的血脈,明學唯一存活的門人。
你敢邁出這一步嗎?
恩師音容如現眼前,她含笑而立,為她撐起一把傘,如從前那般,拿書卷輕敲著她的腦袋。
阿黛,小阿黛。
君子之行,昭昭乎日月,明明乎天地……
她伸手,指向沈黛心口處,溫聲問道。
此心安否?
此心明否?
“嘩啦——嘩啦——”
雨水絞碎永嘉二年的滿城白幡,衝儘永嘉三年的蜿蜒血海,滌蕩壓在她心中八年的陰霾。
兩行清淚,一瞬墜下。
老師,學生錯了,學生不該如此。
那個與滿堂沈家人對峙,火燒族譜憤然離家,以一己之力創建萬卷閣的沈黛,不該如此。
那個怒斥當朝權貴,當街攔下高官出巡車馬,罵他侵吞災銀視百姓如草芥的沈黛,不該如此。
那個跟著明學弟子連闖宮門,手持血書抬棺請柬,抱必死之心質問當今聖上不察忠奸的沈黛,不該如此。
她,不該如此!
沈黛奪過麵前的傘,衝破雨簾向外跑去,暴雨劈裡啪啦打在傘麵,心裡竟是前所未有的暢快。
快點,再快一點!
腿部肌肉漸漸緊繃麻木,一道道宮門猶如心中魔障,被她狠狠踏碎在腳下。狂風在耳邊呼嘯而過,沈黛瘋一般奔至西宮,遠遠已望見晟使們的身影。
“站住,何人擅闖西宮!”
距西宮宮門不過幾丈之遙,沈黛卻被幾個侍衛模樣的人攔下,刀劍架上她脖頸,將她手中油紙傘“啪”一聲打落。
撲麵而來的雨水灌入她口鼻,沈黛無暇顧及,高聲道:“吾乃晟國使者,有要事求見奚公子,爾等速速讓開!”
侍衛們不為所動,“迦月公主儀仗在此,縱是晟國使者也不得放肆!”
雨聲中傳來細微的銀鈴聲,沈黛回頭,見玉輦徐行,寶蓋之下,一銀衣女子端坐,眉心點染鳳鳥花鈿,在灰蒙蒙的天地間中如牡丹初綻。
“叱蓮神使?”
迦月扶望向轎輦下的沈黛,蹙眉沉思,似乎想起了她的身份。
沈黛心急如焚,“公主,在下宋覓,晟國使者,現下晟使正逼宮質問奚公子,還請公主放行!”
“與眾使交涉,朝堂辯駁,乃本公主分內事,神使大人該好好待在祭司台,不該插手朝堂之事。”
一想起祀神禮那日的屈辱,迦月扶便恨不得將這個所謂的神使就地處死。她也不知自己是怎麼了,竟對一個小小畫師生出如此大的敵意,仿佛她偷了自己的重要之物。
“你們,還不將神使大人帶走?”
迦月扶一聲令下,侍衛們登時上前要將她拖走,堪堪被一道聲音喝住。
“公主,刀下留人!”
遠處,羅察疾步而來,迦月扶看向他,似乎明白了什麼,臉上血色一點點褪去。
……
此時,徐禦章正與烏欏奚對峙,眉宇隱含怒氣。
“奚公子此話何意,老夫怎麼一個字也聽不明白?”
烏欏奚居高臨下,語氣從容沉穩,“本公子意已決,晟使們當遍訪楚地,觀風問俗,體察民情,或乘舟涉水察水利,或登山入村訪農桑,或入市遊學觀商貿,為期三月。三月後,諸位各陳治國之策,本公子當以策論之高下評定諸使官職。”
“荒唐!從未聽過授官前還要如此大費周章,依老夫看,此言不過又是你們楚人的拖延之辭!”
眾使紛紛附和,群起而攻之,恰在此時,有一道聲音穿破層層雨霧而來。
“諸位且慢——”
眾人紛紛回頭,望向聲音來處,見一青衣書生立於雨中,身上衣衫被刀劃破,殷紅血痕一點點暈染開,如水墨紅梅。
來人滿身狼狽,然那雙眉眼,風骨烈烈,決絕如斯。
眾使議論紛紛,竟不自覺讓出兩條道來,馮秉才幾人認出沈黛,想上前阻攔,竟被那淩冽氣場逼退,遲遲難以邁出一步。
沈黛朝烏欏奚跪拜,一字一句道:“臣宋覓,願深入楚地,為楚人謀治國之策!”
徐禦章怒視沈黛,“宋清安,你區區一個市井畫師,有什麼資格代表我大晟,代表眾晟使表態!”
沈黛直直望向他,麵上毫無懼色,“在下聽聞,南楚官製齊全而政令難行,通商多年而交易不和,良田千頃而農桑無利,氏族盤根錯節,民擁銀礦而貧,私占成風,府庫無存。吾等千裡迢迢入楚,非為高官厚祿,當為楚人各展其才。”
“奚公子此舉,一位封官公允,二為晟楚之好,三為黎民蒼生。臣當誓死效忠公子,此生不負!”
雨勢漸小,層雲散開,沈黛望向宮階上的男子,唇角綻出笑意。
烏欏奚,這是我的誓言,亦是我的承諾。
我一定會完成你的考驗。
我一定會,將明學典籍帶走。
<入苗記·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