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寨依山而建,位於郢陽城西北,寨中木樓錯落,鱗次櫛比。
寨中有一客棧名“榜香由”,木樓高聳,翹角飛簷,雨沿著滴水簷往下落,彙成涓涓細流,簷下銀鈴高懸,在細雨中發出叮鈴之聲。
客棧內,幾個身著藍布苗服的女子在後廚忙活,將曬乾的稻穀舂去米糠,用滾水煮得半熟,倒入木甑放在火上蒸,給客人們準備麵麵飯。
“誒呦,你們瞅見今日來的那個漢人客官了嗎,長得那叫個俊啊,苗語還說得那麼好聽,我第一眼瞧見的時候愣了半響,連住一晚上多少銀兩都給忘了。唉,要是老娘再年輕個十歲……”
其他幾個婦人笑著打趣她:“嘎莎婆,擦擦你的哈喇子吧,都這把年紀了還想風流事兒呢,小心俺叔拿擀麵棍敲你!”
嘎莎婆氣得要擰那幫人的嘴,眾人連聲求饒,嬉笑聲沒入木甑的蒸氣中,慢悠悠升騰而上。
跑堂小二揉著肩膀進來,拿蒸籠旁的汗巾擦了擦額頭,“老板娘,最近寨子裡怎麼一下子冒出來這麼多蠱術師?打扮得跟黑公雞似的,頭上戴那麼大的銀羽鬥笠,穿一身黑,衣服上還掛著一排銀釘,那圖案跟鬼似的,忒嚇人了!”
“不止呢,那天有個客人背了個編織籠,籠蓋不小心被撞掉,蹭地躥出條碗口那麼粗的蛇來,差點沒把老娘的魂嚇出來!”
婦人念叨著要找幾個懂行的給自己叫叫魂,嘎莎婆“噓”了一聲,壓低聲音道:“我跟你們說了你們可彆往外瞎嚷嚷,聽王城那邊來的客人說,最近不太平呐,花靖城裡來了百十個晟使,要廢了咱們的楚製,換成他們漢人的。聽說前不久兩幫人在宮裡邊對峙,差點都拔刀了,還好楚宮裡邊的公子奚頂住了,不然真不知道會成什麼樣。”
眾人倒吸一口涼氣,咂舌不已,複又問道:“晟使入楚就入楚罷,左右咱打不過晟國,沒啥可說的,可這跟那幫蠱師有什麼關係?”
“你們也不想想,那公子奚推行新政,動了須、岐、白三大氏族的利益,那幫人哪裡肯忍氣吞聲,這會子見晟使來了要推翻楚製,還不瞅準機會找麻煩?可他們又沒有兵權,隻能動用蠱師的力量了。”
一番話下來,眾人們都覺得有理,複而麵色有些沉重,有的憂慮不已,嘟囔著“這可如何是好”,“不會又要打仗罷”雲雲,還有的義憤填膺,說苗人幾千年的文化,怎能被那幫晟狗廢了去?
嘎莎婆忙活著手上的活,頭也不抬道:“嗐,甭管是漢製還是苗製,也甭管他們鬨成什麼樣,左不過這日子該咋過還是咋過——再說了,老娘在娘家那邊還有幾畝姑娘田,真要打起來,大不了我跟我那當家的把這客棧一賣,搬到鄉下住去。”
婦女們的交談聲順著木梯傳入樓上房間,沈黛擱下毫筆,將寫了一半的書壓在紙鎮下。
清風徐來,吹進雨水的清新氣,帶著一絲禾黍香,沈黛閉上雙目,距晟使逼宮已過去十幾日,她出了花靖城後一路乘船向北,沿姑墨河而上,將沿路所聞都記在了這本《訪苗遊記》上。
在花靖城待了幾日,原以為苗人都如王城中那般通身銀飾,華貴富麗。這一路踏尋苗地,隨處可見梯田薄收,銀礦荒廢,百姓生活困窘,心中多有憂慮,可另一方麵,她也坐於吊腳樓上觀孩童無憂無慮嬉戲,隨苗人泛舟河上,擺櫓橫舟,蒸煮鮮鱗,在密林中與部落族人一道拜神祀神,看身著銀衣的阿哥阿妹們圍著牛頭旗杆跳蘆笙舞。
沈黛被雨聲夢魘糾纏久矣,又曆經晟使逼宮一事,幾乎心力交瘁,像是生了場大病,這幾日遊曆楚地,被苗人精神麵貌感染,心漸覺寧靜。
她看向書頁,上麵寫著一行小楷:“苗人生計多艱,然心性淳樸,樂天知命,其風可敬也。”
嘴角不由泛出笑意,複而心情又有些沉重,公子奚給他們的時間說多不多。苗人積貧積弱,解決其困境絕非一日之功,若她不能給出妥善長久的治國之策,隻怕那人不會把明學典籍交給她。
可此事,談何容易?
多思無益,沈黛收攏心思,披上褂子下樓,惹來樓下幾個苗人少女頻頻回首,羞紅了臉。沈黛恭恭敬敬行了一禮,撐了傘往客棧外走去。
雨聲淅瀝,沈黛聽著雨聲再沒了往日心悸,隻覺心情暢快,踩青石路轉過幾個巷口,聽白牆那邊傳來一陣喧嘩聲。
沈黛循聲望去,木牆青瓦前,幾個蠱師打扮的黑衣人立於雨中,圍著地上一藍衣少年,細雨沿著他們的鬥笠滴在泥濘中,滴在少年泥濘不堪的臉上。
幾個八尺高的蠱師們上前,一腳一腳踹在少年的手上、胸口上,少年仿佛一件丟棄的包袱,身體被砸出一聲聲悶響,夾雜骨頭斷裂的“哢哢”聲。
為首黑衣男子看向地上那人,目光倨傲,如同睥睨一隻螻蟻,“岐長老頒發詔令,廣召南楚蠱師,無論出身皆賜予厚禮,蠱術高絕者可入岐氏宗族。”
黑衣男子擺弄著手上的黑紋環蛇,蛇長約二尺,順其手勢盤曲蜿蜒,嘴裡“嘶嘶”吐著蛇信子,鱗片折射出冰冷無溫的光澤。
“想必你也是為了岐長老的賞賜而來,可惜了,遇上我們,算你不走運……你們幾個,老規矩,不必下手太重,打個半死不活,廢了他的雙手即可。”
沈黛心中一驚,她聽客棧老板娘聊起,蠱術高深,非常人所能修得,尋常資質的人許要花上數十年才臻妙境。而且蠱師煉毒製藥全靠手的靈巧,廢去雙手,相當於斷送了他們所有前途。
為首蠱師轉身離開,旁邊一個皮膚蠟黃的瘦高男狠狠揪住少年的頭發,強迫他抬頭,少年的脖子彎成扭曲的弧度,仿佛瀕死的天鵝。
血汙染紅了他半張臉,嘴角還不斷洇著血,一雙眼眸烏黑空洞,仿佛鑲在臉上的兩塊漆石。
沈黛隱藏在木牆後,隔著層層雨簾,直直對上那雙眼,心頭沒來由地一跳。
那眼神她曾見過,在流亡災民的臉上,在死人臉上。
“蠱師的門檻真是越來越低了,連一個黃毛小兒都敢妄稱蠱師。”黃臉男嘖嘖了幾聲,“若賣入妓館,定是個好苗子。”
冷雨淋在藍衣少年臉上,皮膚上,隨著他身體的顫抖閃爍著冷光。他緩緩摸向腰側布袋,身旁蠱師眼疾手快攥住他的手:“賊□□娘的小混蛋,還想耍花招?”
他朝少年胸口踹了一腳,腳上黑靴碾上他兩隻手,狠狠往下壓。
沈黛心中閃過幾分思量,忙不迭往周遭找了一圈,沒發現什麼趁手的武器,又摸了摸自己身上,將隨身攜帶的足銀一股腦掏了出來。
她從牆後探出身子,蠱師們聽到動靜,喝道:“誰!”
“諸位可是剛入寨的蠱師?”沈黛朝他們行苗人之禮,“下官是城尹大人身邊一小郎官,大人正在衙門前發足銀,諸位若是蠱師,還請隨下官前去領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