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平戎寨兄弟們心知肚明的約定。
青衣少年把寫滿字跡的宣紙揉皺丟在腳邊,重新鋪了一張,繼續寫道:
——至於大寨主和二寨主……
眸裡閃過一絲痛意,少年筆下字跡行雲如流水,絲毫不見異色。
——大寨主吉人自有天相。既然埋伏在暗處的豸鼠還沒有撤離,想必沒討到什麼好處。現如今最主要的,是把身後這幾個‘亡命之徒’引進十裡亭,反將一軍。
——這一次,平戎寨定叫他們有來無回!
有來無回這四個字,力道極重,在宣紙上劃開一道長長的墨痕。
黑衣壯漢注視著紙上的墨跡,劈手奪過少年手裡的狼毫,洋洋灑灑寫下一段話,又把筆一拋,任由墨漬汙掉其餘的字跡。
聽著車外呼嘯的風聲,他大刀闊斧地往後一靠,顯然沒窺見少年眼底轉瞬即逝的異色。
他忽然提高了聲音,開口道:“大寨主,您從小身體就不好,縱使想為……報仇,也要顧惜自己的身體啊!等到了十裡亭祭奠完兄弟們,我們就回平戎寨。一定要把那群不中用的老東西都清洗乾淨,彆汙了弟兄們的眼睛。”
宣紙上,留下一行潦草的字跡。
——雲奴,他們很謹慎,莫要妄動。
雲奴就是青衣少年的昵稱。
早年前被裴老寨主救回平戎寨的樂伶,口不能言,脫離賤籍之後自願留在平戎寨,成為少寨主裴細清的隨侍。平戎寨弟兄大多稱其為‘啞奴’,知曉他本名的人寥寥無幾。
老寨主死後,裴細清上位,第一時間就提拔他成為新堂主。
雲奴死死窺著四寨主寫下的字跡,倏然紅了眼眶。
喉間似乎也洇出了血腥味,他看著逐漸滾遠的狼毫筆,手似有千斤重,再提不起力道拾起。
現如今大寨主裴細清下落不明,平戎寨群龍無首,他自幼與裴細清吃住一處,對其行為舉止了如指掌。關鍵時刻,他必須要成為大寨主的替身。
這樣……
三寨主的計劃才能順利進行,他就可以把藏匿在暗處的蛭蟲儘數揪出,以報老寨主之情。
寒夜露冷,雲奴一攏身上青衣,食指微曲,扣了扣桌案。
這是裴細清的習慣,圍攏在車身旁的隨侍心知肚明。為首的黑衣隨侍撥開車簾,語氣恭敬:“大寨主,您有何吩咐?”
馬車裡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無人答話。
隨侍放下門簾,心下了然。
不多時,一碗熨得極燙的液體被端了上來。
烏黑的藥汁在月光的拂照下一覽無遺,透著極苦的氣息。
那隨侍高舉著藥碗:“大寨主,您的藥。”
不多時,一隻白淨的手從簾裡探出,穩穩接過這碗藥。
一切動作都落在蒙麵人眼中。
*
“能肯定嗎?確定是裴細清常用的藥材?”
暗處傳來一道沙啞的嗓音,像是老舊的收音機。
“是的,大人。”
暗哨恭恭敬敬地回答:“大夫確認過了,是裴細清素日服用的藥方子。這方子是他的隨侍啞奴暗地裡塞給我們的,準錯不了。我們埋在平戎寨的線人也證實過,裴細清自幼體弱多病,服藥從不假於他手,都是讓啞奴親自操辦的!”
“嗬,那賤奴的話能信多少?他說的,便全都真的嗎?”
聞此,暗哨伏跪,不敢妄言。
聲音的主人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露出一雙陰騭的眼,死死凝視著不遠處的馬車:“古怪,當真稀奇!按理說,裴細清剛躲過我們的追殺,舊傷未愈,怎會挑這個時辰出門!這並不符合他的一貫作風。而且……這馬車轍印,是不是有過於點重了?”
那聲音突然低了,語調癲狂:“再探,務必確認馬車裡坐著的,是裴細清。”
“是!!”
暗哨領命而去。
*
車內,四寨主看著喝得一乾二淨的藥,眉宇間流露出一股鬱氣。
——雲奴,你這又是何苦!
四寨主重新把丟掉的狼毫筆拾回來,下筆如疾風過境,潦草的字跡在白宣中逐一顯現,暴露了他並不平靜的內心。
他接著在紙上寫:
——雖然天霓草可以讓你短時間模擬出另一個人的聲音,但是這會對你的身體造成極大的危害!我知道你想報仇,可是……你也不能棄自己的身體於不顧啊!如果讓大寨主知道,你用這個辦法幫他報仇,他怕是睡覺也不得安穩了。
青衣少年瞧向這行字,忽地伸手搶過這張白宣,撕成碎片,塞進嘴裡。
墨汁在唇角醞開一朵玄色花朵,雲奴把這紙咬得極爛,哪怕胃裡的不適感衝上喉間,也沒有讓他妥協,就如同吞食著仇者的軀體,磨牙吮血。
在四寨主頗為震撼的目光裡,雲奴擦去唇畔墨漬,麵不改色道:“我心中的恨,並不比你少。不必再勸我了,這是我應該為兄弟們做的。”
聲音溫潤,語調緩慢。
熟悉的聲音傳進暗探的耳朵裡,不亞於驚雷降世。
這!!
這是平戎寨大寨主裴細清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