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探難掩內心驚濤駭浪,表麵卻是一如既往的平靜。
趁著無人注意到他這一瞬間的失神,暗探迅速調整完自身的狀態,不動聲色地瞥了一眼馬車厚重的門簾。似乎想透過這層紗製的簾,窺探到坐在馬車裡的人。
“咳、咳咳……”
熟悉的聲音,熟悉的配方。
或許車裡坐著的也是熟悉的人呢?
秋日的寒風拂開馬車厚重的門簾,短短一刹那,暗探不由自主地抬眼望去——馬車中央,一席青衣的少年痛苦地捂住胸口,咳得撕心裂肺,大片黑色的血沫打濕了衣衫。
血漬蜿蜒,濺在案前的白宣,氳透字跡。
同樣是黑色的血跡和字跡混合在一處,乍一眼望去,根本分不清究竟是血還是字。
隔得有些遠,暗探看不清宣紙上寫得到底是什麼東西,隻能把目光死死凝在少年戴著的鬥笠上,試圖找出青衣少年的破綻。
他的目光太過於明目張膽,守衛在少年身側的四寨主瞧見這份赤|裸|裸的打量,一拍桌子,暴斥出聲,整個馬車都震了三震:“好沒良心的東西!你看什麼?沒發現大寨主現下見不得風嗎?還不趕緊把簾子合上?”
“你也不是第一天進平戎寨了,怎麼這點眼力見都沒有?”
“滾出去!”
藥碗從馬車裡擲出,碎得四分五裂。
一炷香前,這堆碎瓷還盛著滿滿一碗滾燙的藥汁。
暗探不敢惹這位脾氣暴烈的四寨主,隻好把門簾撫平,留了一隻耳朵去聽裡麵的動靜。
四寨主在裡麵罵罵咧咧:“殺千刀的。這一路上死了多少寨裡兄弟!他們不是死在保家衛國的戰場,而是折在了這些宵小手裡。”
“彆讓我抓到那個泄露行蹤的家夥,我要親自把他砍成十八段。”
屏息凝神,暗探攥著馬轡的手指不由得瑟縮一下。
——就算四寨主滔滔不絕罵了這麼多話,坐在馬車裡的‘裴細清’也未至一詞。
這並不符合裴細清的作風。
暗探不由得在心裡嘀咕——
他為什麼不開口?
到底、到底!是不是裴細清。
等待許久,終於,馬車裡傳來一道宛如天籟的聲音。
“是我虧欠了他們。”
那道聲音的主人語氣愧疚,因為剛才劇烈的咳嗽,音調比往常更啞一些。
“他們是因為我的疏忽而死去的。”
‘裴細清’的聲音很輕,很果斷,擁有著讓人忍不住靜下來傾聽的魔力:“眼下時局動蕩,想要我命的人如過江之鯽,但我還是……信了。錯誤的根源在我,而他們為我付出了性命。我不能讓他們死得不明不白,我要帶他們……回到他們該安歇的地方。”
“這或許是我,為寨裡的兄弟們做的最後一件事。”
信了什麼?
暗探心跳如鼓。
馬車裡傳來接連不斷的咳嗽聲,以及四寨主驟然拔高的聲音:“大寨主,您可是平戎寨的主心骨,哪怕豁去一條命,我也會把鈴醫綁回平戎寨治好你的!您可不能有事,不然……不然我們這一大幫子人,又能靠誰出謀劃策呢?”
“還有老三呢。”
‘裴細清’的聲音難掩無奈:“老四,離了我,平戎寨就要解散了不成?當年我們四個在老寨主麵前立誓,蠻夷之仇,百世猶可破也。”
“你難道忘記了嗎?”
“關外那些豺狼,恨不得把你我都撕成碎片。”
又是一連串的咳嗽,隱約有漆黑的血跡濺在車簾上。
“大寨主!”
四寨主心中一懊,慌忙道:“是我的不對,您可千萬彆說喪氣話。您說得對,可!您也不能這樣糟蹋自己的身體啊。您不顧一切我們的勸阻,執意要去十裡亭,究竟為什麼?”
重重疊疊的紗帳裡,兩道對坐的人影,一道微不可聞的聲音。
“大寨主,你還要瞞著兄弟嗎?”
來了!!
暗探一直高懸不下的心隨著這道聲音的溢出,緊繃。
他有預感,接下來馬車裡的對話,就能解釋為何今夜‘平戎寨大寨主’的行程處處都透露著古怪。——裴細清分明重傷不育,卻在幾個時辰內不顧自己的病骨輕裝出門,還留下這麼重的車轍印,分明就是故意引人上鉤的。
難道十裡亭……真的有不為人知的秘密?
不管暗探在心裡如何腹誹,馬車裡的對話仍在繼續。
‘裴細清’語氣的不掩虛弱,一如既往的溫和,像雨水澆透的青玉。
“老寨主臨終前曾告訴我,他在十裡亭遺了一份秘寶,危機關頭,可救平戎寨一命。”沉默很長一段時間之後,暗探聽得‘裴細清’一聲苦笑:“裴某時日無多,心中唯一割舍不下的隻有平戎寨的諸位兄弟。所以,就算是豁出命……我一定要拿到。”
“不然,就算是死,我也不會瞑目的。”
“可!”
四寨主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另一道聲音打斷了。
“老四,你信我。”
“我不會有事。”斬釘截鐵。
四寨主長歎一聲,勉強接受‘裴細清’的解釋:“大家夥的命都是您和老寨主撿回來的。您何苦瞞我們呢?橫豎不過是舍命陪君子而已。”
窸窸窣窣一陣響之後,他開口道:“大寨主,您擦擦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