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有他還遊蕩在故土,無處安歇。
作為世間最不該停留的孤魂,他像個舊世紀的笑話,見證九洲傾覆,看著狼煙四起。但他最終還是以幽靈的身份降臨在舊日的土地,得到了一場莫須有的機緣。
——願意舍命相救的,始終是袁照夜,而非燕則靈。
他垂眸,斂儘渾身散漫,同樣也斂去了眼底澀意。
——燕則靈注定成不了袁照夜,也當不成大俠。
這般想著,燕則靈把玩著觸手生溫的令牌,氣勢一變,倒又和豪俠二字沾不得半點關係了:“當真要托付給我?我不過是一介天涯亡命客,何德何能承受大寨主的器重?這塊令牌過於貴重,大寨主還是另尋高就吧。”
話雖如此,倒也沒有把令牌重新摔回裴細清懷裡。
裴細清結束了無意義的二重奏:“亦餘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尤未悔。”
到底、到底是要還是不要啊。
鐵柱覷著一看就成色極好的水碧,心在滴血,腦子裡全是金元寶在排著隊打水漂。
卻見燕則靈持刀趕來,眸光炬如利刃,一刀刀剮在自己的身上,似要把骨肉一寸寸剔下。薄刃貼緊自己的麵皮,涼得他打了個顫,囁嚅著說不出求饒的話。
唰——
繩索應聲斬斷,蜷成一團。
鐵柱驚愕地抬起眼,心中還縈繞著恐懼感。卻見燕則靈把手伸進包裹,摸索幾下,掏出幾鎰錚亮的……黃金。
全是這一路摸屍摸來的贓物。
滾滾黃色擲入懷,鐵柱愣愣地焐住錢財,腦子轉不過彎,麵目愕然。
燕則靈把匕首擲向裴細清身側,削鐵如泥的匕首半截沒入土地。
他提著刀向縮成一團的俘虜走來,刀脊往鐵柱身上重重地拍打了幾下,所涵蓋的意味不言而喻:“既然你已經收了我的錢,現在就該為我辦事了。”
鐵柱:……啊?
焐在手裡的錢登時滾燙起來,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之前你的雇主給一金,買平戎寨大寨主的命,也就是他。”
刀鋒在空中拐了個彎,直指裴細清。
燕則靈麵無表情:“現在我給你兩金,雇你保裴細清一命,事成之後,我再給你三金,一共五金。你提著他的人頭去拿賞錢,隻能得一金,保他一命卻有一百兩。這些錢足夠你逍遙快活好幾年,考慮一下?”
坐在一旁的裴細清瞧著那柄快埋進鐵柱脖頸間的刀刃,欲言又止。
刀都架在脖子上了,還怕人家不同意嗎?
鐵柱沒得選擇,抱緊了懷裡兩金,慌不擇路地點頭答應。
燕則靈抽回刀刃,刀鋒劃過半截入土的匕首,發出‘鏘鏘’響聲:“這把匕首留給你,若遇不測,尚有一戰之力。”
“若是他賊心不死,想舍去剩餘三金,得梟首之一金,你也有自保之能。”
係統默默在心裡補了一句:而且你有鎖血掛,如果這都能死……那大抵是天意如此,等攝政王回來殮屍吧。
燕則靈言儘於此,扭頭就走,輕得就如同一隻翩躚的白色蝴蝶。
就剩刑滿釋放的俘虜和大寨主麵麵相覷。
鐵柱後知後覺地回過味來,麵容僵硬,瞧向坐在一旁安之若素的裴細清。
等等!
他們剛剛在談論誰?
平戎寨、大寨主?
難道……!!
此刻,這個潰匪的小頭目眼目赤紅,湊到裴細清眼前,全然是一副悔之莫及的模樣,顫著聲音詢問:“您……您真的是平戎寨的大寨主嗎?”
裴細清長歎一口氣:“你連要殺的目標都不能確定,就敢出門營生。如果碰到趕儘殺絕的硬茬,豈不是枉送性命?”
“那有什麼辦法,難道我要活活餓死嗎!”
鐵柱一抹眼眶:“數月不雨,顆粒無收,我外出討飯,額頭磕出血都沒能乞到一粒米。路上全都堆著吃了觀音土死去的人,滿街都是屍體腐爛的臭味。我阿母就是活活餓死的!!臨死前她把瓦罐裡最後半個發黴的饅頭留給了我。”
“我沒錢安葬她,什麼活都接,也就勉強能度日。”
他慘笑一聲,壓抑不住心中的悲憤:“一金,整整一金啊!我搶破了頭才拿到名額的。”
鐵柱狠狠給了自己一巴掌,淚水滾滾而下:“五年前蠻夷劫掠,我差點就要被他們拖回去當奴隸了,是平戎寨打跑了他們,救命之恩,我怎麼能恩將仇報!”
“對不住,真的對不住。”
望向裴細清身上幾乎辨不出原本色澤的衣袍,鐵柱顫抖著,俯下身,喃喃道:“我不知道您是大寨主,如果……如果,我不會接的。”
裴細清伸手撫在鐵柱的肩膀,慢慢把他扶起。
一席血衣的青年很認真地注視著這個顫抖的靈魂,眼眸裡沒有惱怒,沒有憤恨,唯有清泠泠的,近似透明的一輪蟾光。
“不必向我道歉,你無非是想活著而已,有什麼錯呢?”
“難道不想死,也是錯誤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