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堇的喉嚨上下湧動幾番,足底的步子拖得如有千斤重,一步、兩步,朝床邊走去。
未得到回應,殷千尋略尷尬,清了清嗓子,念出備好的第二句開場白:“彆來無恙,仲~神~醫。”
“仲神醫”三字以她清越的嗓音念得千回百轉,尋常人聽了得酥麻半邊身子。
可仲堇畢竟不是尋常人。
她沉默不語,隻一步步逼近,愈來愈近,淺雲色的衣襟挨上了床沿。
與此同時,殷千尋那柳妖花媚的神色不自覺收住了,手指僵滯在半空,沒來由地緊張起來。
她垂下眼眸,道:“知道你們這窮鄉僻壤沒多少美人兒,也不必這樣盯著我吧……”
“千尋,彆來無恙。”
仲堇開了口,聲音還是那般雅靜。
殷千尋抬眼,忽而怔住:“你記得我?”一轉念,又帶著嘲意笑了。
“嗬,我就知道……那鬼玩意兒漏洞百出,你的前世記憶也沒消乾淨吧?”
聞此言,仲堇笑得些微蒼白。她安靜地望了殷千尋一會兒,轉過身,撿起了牆邊的掃帚。
見她離遠了些,殷千尋鬆了口氣的同時,心生不滿:“你就不好奇,我為什麼會在這裡?”
仲堇握著掃帚點點頭,回答道:“好奇。”
可她的模樣丁點兒也不像好奇。她傾腰掃著地上的玻璃殘屑,嘴角含著笑意道:“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殷千尋神秘兮兮地翻了個身,對著牆,十分悄悄地默念了三聲咒“老娘是條美人蛇”。
噗一聲,忽生一縷青煙,煙散去,一條翠綠竹葉青盤臥於床上,扭了扭身,朝仲堇悠悠吐了幾下蛇信子。
仲堇抬頭看她一眼,眼裡的笑意更甚了。
下一瞬,殷千尋念咒回到人形,衣袂飄飄從床上飛身而下,撲到仲堇身前,濃墨般的長發掃過她的臉頰。
“你不驚訝?”殷千尋秀眉微蹙。
“我已經看出來了。”仲堇閃過她,往桌邊走去。
殷千尋嗤笑一聲:“怎麼可能?”接著迅速跟了一步,扯住仲堇的衣袖,“怎麼看出來的?什麼時候?”
仲堇拿起桌上剩的半包栗子,晃了晃,遞給殷千尋:“餓不餓?”
殷千尋神色頗不自在,訕訕地接過來:“有點。”
她剝皮剝得嘎嘣響,嚼得正起勁,仲堇在一旁低吟道:“沒聽說什麼蛇會喜歡吃栗子。”
“就憑這個?也太武斷了吧。”
“其實你投胎成蛇這件事,我在冥府已有耳聞。”
聞言,殷千尋倏地一怔,吃力咽下嘴裡的,抓起剩下的半包栗子嘩啦啦朝仲堇身上砸過去。
“原來你早看出來了!虧你關我那麼久!”
她撩起衣袖,將纖白手臂的一道道傷口亮出來,“非讓我自己掙脫?你看看我身上被玻璃碴子劃的!”
這下仲堇收起了笑意,快步走過來,彎下腰,湊近了檢查殷千尋手臂上的累累傷痕。
“還有這裡!”殷千尋手放於襟領處,本想再展示一下頸背的傷,忽而一頓,放下手,“算了。”
仲堇轉身去牆邊拾藥,迅速搗碎,邊搗邊說:“我方才急著回來把你放出,沒料到你先……”
殷千尋悶聲道:“廢話。把你關到玻璃缸試試。”
仲堇走到床邊,將盛有藥草碎末的青石臼置於膝上,抬手,輕輕拉過殷千尋的手臂。
下一秒,殷千尋甩開了她的手。
她一怔,抬眼望望殷千尋冷若冰霜的臉,咬了咬唇,再次將她的手臂拉了過來。
殷千尋垂下眼,由她去了。
仲堇垂首,一綹發絲懸在頰側。溫潤似玉的指尖帶著清涼的藥草,輕柔碰觸著殷千尋手臂上的每一道傷。
很快,殷千尋手臂上起了一層極細微的紅點,不知過敏,還是敏感……
她有些尷尬,偷偷晃手,衣袖往下滑了滑。仲堇輕輕把她的袖口推上去,她又晃,衣袖又往下滑。
這般來回推拉幾番之後,仲堇柔聲道:“彆動。”
又來了,又來了。
前一世,仲堇就是這樣。用這樣一雙溫涼的纖長手指為自己療傷,用這般的柔聲細語對自己說著一類“彆動”“疼嗎”“當心”,讓自小顛沛流離沒體會過多少似水柔情的殷千尋稀裡糊塗墮入了她的溫柔鄉。
卻是個虛幻的溫柔鄉。
一個自作多情出來的溫柔鄉。
殷千尋闔上眼,捏緊指關節,儘力讓自己清醒些。
如今英年早逝、投胎成蛇,荒誕不羈、麻煩百出的日子,不全拜她仲堇所賜麼?
她醫術可真高明啊……但凡殷千尋沒下狠手,沒讓那些“麻雀”徹底地身首異處,她仲堇就有法子讓他們起死回生。不論善惡,不分黑白,但凡抬到她行醫館的人,她二話不說便要著手行她的妙手回春之術。
最終怎樣?經神醫調教死而複生的一隻隻“麻雀”,自然恨毒了殷千尋。不是我死,就是你亡。
如此,風流一世的傳奇刺客殷千尋,一時疏忽,竟喪命於區區麻雀手中。
這口鍋,難道不該扣在仲堇頭上?
這樣想著,殷千尋陡然一把推翻了仲堇腿上的青石臼,草藥末灑了她一身。
仲堇手裡捏著藥搗,愣愣地看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