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沉一愣。
反應過來他的話是什麼意思,卻再也不想說話了:不知為何,她突然覺得眼前的小太監變得很陌生。
陌生得讓人發自心底裡覺得害怕。
她轉身想走,又被小德子一把拽住,拉著她的手不放。
“做奴婢的,命多賤呐,殺那麼一個兩個,誰會在意?”小德子壓低聲音,鍥而不舍地“勸”她,“沉沉,你是謝家女,謝家犯了大事,男丁充軍,女眷為奴,你死了,誰會替你申冤?你以為這朝華宮是想走就能走的麼,你以為前頭的十幾個宮女,是怎麼求得我師父點頭放人的?”
“你與我做對食,我幫你去求我師父,可好?”
話落瞬間。
密密麻麻的一層雞皮疙瘩爬滿了她的胳膊,謝沉沉倏地回頭,用一種白日見鬼的眼神、盯著眼前神情詭異的小太監。
小德子卻還不放棄,又森然道:“你不伺候我,就得伺候我師父,你知道麼,那老東西底下都抬不起頭了,就會用些醃臢法子折磨人,你前頭那個宮女,就是活活被他在床上弄死的,一卷草席裹著……”
沉沉頭皮發麻,猛地想起那天老太監居高臨下打量自己的眼神,甩開小德子的手,頭也不回地跑了。
......
魏棄正在下廚,忽聽身後一陣兵荒馬亂。
等他回過頭去,隻見身前一道綠影閃過,再低頭,腳下已跪了個瑟瑟發抖的小宮女。
正是不久前老東西送來的那個。
人長得瘦骨伶仃,跪下去也就那麼一團,宮裝穿在她身上,亦顯得寬大了些。從他的角度望去,甚至能看到點不合時宜的雪色生香。
魏棄轉開了目光。
端起滾燙的麵碗,繞開她就走,結果又被拉住了衣角。
他聽見她說:“殿下,不要趕我走。”
“殿下。”
她的聲音有些顫抖——不知為何,這個整日活蹦亂跳、心思活絡的小宮女,如今突然示弱,倒令他想起少時秋狩、大皇兄為他帶回來那隻兔子。
雪白的絨毛蜷成一團,在他掌心發抖。
於是他難得的頓了頓腳步。
小宮女似乎也察覺到他的遲疑,忙抬起頭來。
她生得不算出眾,唯獨一雙眼睛水靈,流淚時尤其美。哭得狠了,眼尾灩出一抹紅。
他微皺了眉。
小宮女立刻說:“殿下,奴婢已經下定決心了,如果真的要死,奴婢寧可死在您手裡,也絕不便宜了外邊的黑心人!”
……什麼?
小宮女飛快把今天的經曆一頓如實招來。
說到動情處,哭得淚眼汪汪——大概也忘了自己手裡正拽著誰的衣角,拿起來就往臉上揉。
魏棄無言。
就這麼眼睜睜看著自己唯一一件沒有補丁的素色外衫,在她手裡變成一塊抹布。
哭著哭著,她又悄悄拿眼角餘光觀察他的臉色。
渾然不知她狡黠的行止被人儘收眼底。
見魏棄不為所動,仍是要走,轉眼又毫不猶豫,對著他“砰砰砰”、磕了三個響頭。
估摸著用了蠻力,她的額頭幾乎瞬間冒出醒目的紅印。
“求殿下不要趕我走,奴婢什麼都願意做,”小宮女抹著淚說。似乎怕他還不動容,她又豎起三根手指賭咒發誓,“從今日起,奴婢一定待殿下忠心耿耿,若存二心,不得好死——”
她說著,偷瞄他一眼。
後麵的聲音卻漸漸變小:“但是、但是殿下,可不可以不要那麼快殺我?我會洗衣服,我做飯也很好吃,我會好好服侍您……”
“我答應了我娘回去看她,就這樣去做了鬼,我爹和我阿兄也會傷心的。殿下你好人有好報,日後我死了,做鬼也會在閻王爺麵前給您說好話……”
“你叫什麼名字?”魏棄突然問她。
“沉沉!”跪在地上的小宮女眼睛發亮,忙不迭回答,“謝沉沉,我……呃,回殿下的話,奴婢叫謝沉沉。”
魏棄說:“我有病。”
沉沉心說,看出來了。
臉上卻是一臉沉痛的表情,看著頗為揪心,她顫聲道:“無論什麼病,這世間定有除病良方,沉沉竭力為殿下尋來!若是尋不來,”她昂起脖子,做出引頸就戮的姿態,“沉沉這條命就……就給了殿下便是!”
其實小德子說的那些話,謝沉沉很不愛聽。
但她也不得不承認,有一句話說得很對,那就是在這偌大的皇宮裡,太監宮女,死那麼一個兩個,是沒人會在意的。
謝沉沉不想死。
可是如果擺在麵前的隻有死路兩條,比起死在老太監或小太監的床上,她還是想死的體麵一點。
魏棄沒說話,盯著她看了很久。
那目光實在說不上友善,沉沉甚至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卻還是努力迎上去,僵硬地擠出了個笑臉,說:“奴婢對殿下之心,天地為證,日月可……”
日月可鑒。
魏棄把手裡那碗麵遞給她。
“吃下去。”他說。
沉沉找了雙筷子,爽快地吃了。
“好吃嗎?”魏棄問她。
沉沉麵如土色,不知怎麼回答。
最後隻能委婉道:“其實,煮麵,可以放點鹽的,殿下……”
......
魏棄又想起那隻兔子了。
它生得玉雪可愛,給什麼都吃,也很機靈。
他雕木頭時,那兔子就乖乖趴在他的腿邊陪他。時間久了,他對它說不上喜歡,但是也慢慢習慣了身邊多個活物——隻可惜,後來他又發病了。
那隻兔子被他親手剮了皮,扔進鍋裡。
他醒來時,鍋已煮沸,可沒有香味,血沒有放乾淨,唯有令人作嘔的腥氣撲鼻而來。
不知誰把這事告訴了大皇兄,幾位皇兄都獲悉消息,竟逃了太傅的課,特意過來看熱鬨。
七皇兄揭開鍋,看了一眼,扭頭笑嘻嘻地提議,說平日裡九弟吃得一定不好,瘦得隻剩一把骨頭。依我看,兔子肉也是肉,九弟,你不如趁熱喝碗湯吧,也好補補身體。
大皇兄聽罷,皺著眉頭說,不可。
五皇兄立刻跳出來,說怎麼不可?皇兄,我想看。
三皇兄、七皇兄也說想看。
大皇兄看著一群弟弟,歎了口氣,扭頭走了。
七皇兄於是盛了一碗湯,遞到他嘴邊,說九弟,快喝吧,你這麼瘦,不補補身體怎麼行?
他沒說話,彆過臉去。
負責服侍他的宮女名喚蘭香,躲在門後,隻露出一隻眼睛。
冷不丁和他對上視線,蘭香嚇得尖叫。一群皇子都笑起來。
五皇兄抓著他的手,七皇兄按著他的腿,三皇兄鉗著他的下巴,一碗又一碗地逼他喝湯。
那年他不過七歲。
第二天,蘭香便千哭萬求著老太監帶她走。沒過多久,老太監領來了新人。
而這次的新人沒有被老太監帶走。
因為她哭叫著,在他又一次發病的當夜,死在了他雕木的刻刀下。
......
沉沉見魏棄又不說話了,以為是自己說錯了話,忙給他賠笑臉,臉都快要笑僵了。
魏棄也盯著謝沉沉。
心裡卻在想:昨夜,他為什麼沒有一刀殺了眼前這隻兔子呢?
下次定不能這樣心慈手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