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她不好嗎?可她待人周到,說話冷靜,又不乏親和。
雖問了沉沉與“衛三郎”的舊事,聽過後,沉思片刻,也沒有太大波瀾,反而聽沉沉餓得肚子“咕咕”響,想也沒想,便讓沉沉與她同座用膳。
橫看豎看,這位昭妃娘娘,似乎都當得起宮人們所說的“寬厚仁德”之名。
可也正因為這種毫無拿腔作態的溫和。
也許是在宮中呆久了,沉沉想,她已經習慣,所有的好背後都應是“有所求”。
如小德子對她,如魏驍對她……也許,也如她對魏棄。
但昭妃待她如此親厚,又能有何所求呢?
她不過是罪臣女眷,論身份,比不過堂姐;
是朝華宮中默默無聞的小宮女,宮人們甚至在背後打賭她能熬過多久,何時才會死在魏棄手裡,之後草席一裹、丟出宮去。
……還是說,昭妃也像那天指使堂姐來哄自己下毒的魏驍那樣,想對魏棄下手?
想到這裡。
縱然麵對難得的一桌美酒佳肴,沉沉也不由吃得戰戰兢兢。
至於昭妃,在宮中伴聖駕多年,又怎能看不出她這點小心思?是以匆匆用了幾口,見她久不動筷,很快擺手讓人撤了午膳。
沉沉才剛鬆口氣。
一扭頭,卻見荃華姑姑又在昭妃的示意下捧出一盤金玉首飾。
饒是她沒見過多少世麵,也知這首飾絕非她一個宮女所能肖想,當下不解其意,惶恐得又要跪下。
“膝蓋不疼麼?”昭妃卻溫聲問她。
沉沉一愣,下意識點了點頭——立刻又瘋狂搖頭:“不疼、不疼,娘娘,奴婢……”
“說了不必,就是不必,”趙為昭道,“本宮拿來給你挑,你就挑。”
說話間,她的目光落在沉沉空落落的耳垂上,又道:“多挑兩對,換著戴。你正是好年紀,這般素淨做什麼?”
......
小宮女得了賞賜,誠惶誠恐地退下。
昭妃目送她背影遠去,原本斜倚在美人榻上的身子卻倏然傾倒,右手撐頰,眉頭緊蹙,左手不住揉按著太陽穴。
荃華見狀,忙放下手中托盤上前,為昭妃輕捏肩膀。
自趙為昭入宮至今,便是她侍奉在旁。
主仆二十年,她鮮少見到自家主子這般愁惘的神情,忍不住小聲發問:“娘娘,這丫頭……不得娘娘的心?”
趙為昭沉默片刻,搖頭道:“不。”
“她是個好女子。本宮隻是,有些後悔。”
“後悔?”荃華一臉不解。
按說這是娘娘第一次見著這丫頭,兩人從無淵源,悔從何來?
趙為昭卻不再說話了。
她閉了眼睛,想小憩一會兒整理思緒,腦海中,卻仍是漸浮現出一個熟悉清瘦的身影。
*
想來,一切或許都源於一場不便為他人所知的怪夢。
可分明是夢,兩眼所見、兩耳所聞,卻都再真實不過,讓人難免恍惚:究竟是莊周夢蝶,抑或蝶夢莊周?
夢裡的女子,與她方才見過的少女有八九分相似,卻做婦人打扮,坐下首,垂眉順眼聽她問話。
她記得自己亦是賜她釵環,教她道理,氣氛卻遠沒有今日這般和諧。
那女子誠惶誠恐,越聽越怕,末了,戚戚然抬起頭來。姿色平平,獨一雙眼生得極好。
許是察覺出她話裡的深意,那眼更仿佛受了驚的兔子般,水靈靈,波光流轉,叫人不免心生憐惜。
【妾自知身份卑賤,蒙殿下愛重,自當好生伺候在旁,日後府上迎了主母,更不敢有半點怠……】怠慢。
話音未落。
本該身在軍營的三郎卻忽的撩簾而入,一路進了內殿。
似替人壯膽般,他徑直護在了那女子身旁,甚至不顧她這個母親就在跟前,反而毫不避忌地、輕輕握住了女子的手。
小言安慰片刻,方才抬頭看她,道:“有什麼話,說給我聽便是了,母妃勿要為難我家新婦。”
三郎愛著這女子,是人儘皆知之事。
隻可惜,後來三郎納了正妻。
娶妻於他們這等天潢貴胄而言,自是為門楣,為助力——偏偏一顆心,卻無法為門楣而傾倒。於是妻妾不睦,後宅不寧。
沒過多久,那女子便轟然病逝,香消玉殞,與三郎相伴,滿打滿算不過兩年。
她記得,三郎不顧軍機,縱馬千裡趕回,亦不及見那女子最後一麵。
後來更是舊傷複發,從此纏綿病榻,不利於行,在儲位之爭中節節敗退——
有了這樣一場夢在前。
趙為昭想,她這個做娘的,又怎會像夢裡那般重蹈覆轍,答應謝婉茹把這女子從朝華宮中救出、放任那孽緣在眼皮底下生根發芽呢?
如今,這女子的命運已因自己一念之差而風景忽變,究竟是福是禍,無法預知。
她亦隻是,做了一個母親該做的事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