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 如今,她總算可以睡一個好覺了。……(2 / 2)

他甚至可以回憶起自己會說第一個字時,母親在驚喜過後、那近乎悚然的表情;

記得自己過目不忘、將書冊眨眼間倒背如流,太傅眼珠子幾乎掉出眼眶的驚奇;

記得自己拉開如小山般壯實的將軍亦束手無策的十石弓,眾人一片死寂過後,震破天際的歡呼。

當然,他也記得自己喝過的每一次藥。

記得每一次針灸藥浴過後自己皸裂的皮膚,那種錐心的痛苦,記得回蕩在整個地宮中的哀泣之聲。

他那時年紀小,時常控製不住流淚。

可淚水流過的地方,傷口反而更痛,久而久之,他便不再哭了。

他已經忘了流淚的滋味。

出現在人前時,他須得是出生便天降祥瑞,無所不能、過目不忘,天生神力的九皇子魏炁——對,那時他的名字,還是魏炁。

可沒人知道,神鳥繞梁隻是人為的假象,那些鳥兒不過被餌食引誘;

而讓他從一眾皇子中得皇帝青眼的種種不凡之處,背後,卻是從他仍在母親腹中開始,那些古怪的湯藥澆灌而來。

可偏偏,多年未有所出的皇後,卻在帝王有意冊立東宮的前夕,被診出喜脈。

魏棄閉上眼睛。

——對一個後妃而言,還有什麼比“水性楊花,不忠不潔”更臟的臟水呢?

——對一個即將要被冊立儲君的皇子而言。

還有什麼,比流著“水性楊花”的母親的肮臟的血,更令帝王厭惡呢?

沒有利用價值的人,在上位者眼中不過螻蟻。

更何況,從一開始,獨得聖寵的麗姬,就曾是後宮中所有女人的眼中釘。江氏終於不用再惺惺作態。

而這也意味著,麗姬的命數,走到了儘頭。

......

“讓我見皇上……讓我見皇上。”

暗室內,披頭散發的麗姬嘶叫起來。

她的耳鼻都在流血,其狀可怖,但她仿佛渾然不覺,隻拚命地拍打著被從外鎖住的門,淒聲道:“我要見皇上!我沒有做過那些醜事,我沒有……!”

那淒厲的聲音持續了約莫半炷香時間,卻漸漸弱下來。

取而代之的,是她的指甲劃過門扉,發出刺耳的聲音。

痛苦令她無法控製地嘔血,同時亦開始求饒。

她求著門外依稀可見的背影:“袁公公,求你,你把阿毗抱出去,不要讓他……不要讓他和我呆在一起……”

“藍姑,藍姑……你在麼?求你……你把阿毗抱出去,不要……不要讓他看見我這副模樣……求你……”

魏棄那年四歲。

他環抱住膝蓋,靜靜坐在角落,看著母親被迫服下鴆酒,痛苦地爬到門邊,哀求那些太監。

他心裡仿佛被人用刀生生劃開一道口子。

血往外湧,堆聚在腳邊,可他竟不覺得疼痛——相反,隻覺得解脫。

那也許便是極痛過後的無謂。

無所謂生,無所謂死。

他隻是平靜地想:終於結束了。

一切都結束了。

“阿娘。”

他走到母親身邊,蹲下身,用袖角輕輕擦去她嘴邊的血沫,想了想,問她:“痛麼?”

麗姬流淚不言。

魏棄又道:“一開始很痛,後來,習慣了,就不會痛了。阿毗給你吹吹。”

他麵無表情的臉湊到麗姬跟前,認真地吹氣,似乎想要吹走她麵上因痛苦而扭曲到幾乎猙獰可怖的慘色,正如麗姬每一次抱著他,邊流淚,邊為他吹走傷口的痛那樣。

“娘,還痛麼?”吹了一會兒,他問。

他還那麼小,動作與話語中,有樣學樣得幾乎笨拙。

麗姬看著他,努力輕扯嘴角,似乎想擠出一絲安慰的笑。

可最後,她不但沒能做到,反而如孩子一般、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

“阿娘?”他不解地歪頭,“還是很痛麼?”

“阿毗,你答應娘,活下去。”

麗姬沒有回答,卻忽然死死拽住他的衣袖,“你要記住,阿毗,活下去。”

她說:“不必為我報仇,阿娘隻想……隻想讓你,活下去……”

“我不想活。”他清棱棱的眼睛,盯著雙眼逐漸失神的麗姬。

但麗姬似乎已經聽不到他在說什麼了。

一行血淚從眼眶滾落,她的目光迷蒙,一切痛苦、掙紮、遺憾,都隨著生命的流逝而從這張美麗的麵龐上抽離乾淨。

她隻用最後的力氣,顫抖著、輕輕撫摸幼子冰冷的臉龐,她說:“若是、走投無路,你去……尋,平西王……”

“平西王……你,告訴他,”麗姬說,“告訴他,‘煢煢白兔,東走西顧’,請他、請他一定……”

一定?

魏棄扶住她倏然歪倒的頭。

煢煢白兔,東走西顧。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女人的頭輕輕垂在他頸窩,好像睡去了。

但是魏棄知道,她死了。

從此以後,她再也不會守在他的床邊,用驚懼、卻愛憐的眼神,瑟瑟發抖、卻小心翼翼唯恐觸痛他的手,輕撫著他的臉,說阿毗,阿毗,你醒了。

她害怕他熬不過每一個漫漫長夜,所以四年來,從未有一夜安枕好眠。

如今,她總算可以睡一個好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