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 “縱然痛苦,還是活下去吧,殿下……(1 / 2)

他再也沒有母親了。

可那張稚嫩而幼弱的臉上,竟平靜得看不出絲毫悲傷。

他隻是輕手輕腳地,把麗姬放倒在地,而後細心擦去了她臉頰沾上的血汙,甚至憑借記憶,為她重新梳了一個歪歪斜斜的發髻——

如此這般,她仿佛又是平日裡的樣子了。少年想。

美麗,無暇,卻也天真得令人錯愕,她本不該平白受了這麼多的折辱,為了他而含恨活在這醜惡的世上。

如今她拋卻了他,拋卻了一切,終於能夠離開,這是多好的事啊?

他絕不會為她流一滴眼淚。

因那眼淚隻辱沒了她,毫無意義。

做完這一切,四歲的魏棄躺在地上,靜靜閉上了眼睛。

......

他以為自己很快也會死。

在這間幾乎刻意被外界遺忘的暗室裡,不吃不喝,沒有任何人看顧。他睡了又醒,醒來,又逼自己睡去。

忘記過去多久,卻忽然有人將他扶起,幾乎強硬地掰開他的嘴——

舌尖嘗到熟悉的苦味。

魏棄立刻反應過來那是什麼,眉頭緊皺,試圖吐出嘴裡的丹藥。

那人卻似乎料到他的抗拒,立刻按住他下頜,逼他把藥吞下去。

苦藥入喉。

他捂著胸口,劇烈地咳嗽起來,抬眼冷冷看向來人。

果然,眼前來“救”他的亦不是彆人。

正是帶給他無數噩夢般回憶的太醫院醫士,乾瘦得隻剩一把骷髏的白發老翁,閻倫。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閻倫眼底藏著幾乎狂熱的喜色,蹲下身,雙手緊捏他的肩膀搖晃:“你熬過去了,殿下,隻有你……四十年了,隻有你!”

魏棄沉默皺眉,不發一語。

“師父,是你錯了……”

閻倫卻倏地起身,忍不住激動地四下踱步。

時而雙手合十,時而癡癡自語,他喃喃道:“是你錯了,‘煉胎’分明可行,並非癡心妄想。是你錯了,我……”他輕聲說,“最後還是我贏了,師父,是你錯了。”

魏棄聽不懂他在說什麼,隻一心求死,索性又閉眼躺了下去。

這一回,無論老翁在他耳邊嘮叨什麼,又或是強行要撬開他的嘴喂藥,他都咬緊牙關,絕不鬆口。

而回過神來的閻倫,亦從一開始的狂喜,到暴怒,到無能為力、苦苦哀求。

終於,猛地將手裡的藥碗一砸,這無計可施的醫士忽向魏棄身旁、早已死去多時的麗姬伸手——

幾乎一瞬間。

魏棄猛地睜眼,探手扼住他的手腕,兩眼迸發出森然殺意。

“終於不裝死了?”

閻倫卻不閃不避,直視著他,忽問:“殿下,你可知你母親是如何生下你的?”

“……”

“你以為,她所受的,僅僅是尋常婦人的十月懷胎、分娩之苦麼?”

閻倫沉聲道:“皇後相中了她腹中的孩子,可她體弱,腹中胎心更弱,近乎死胎。這般身體,欲行煉胎之法,則更須忍數倍之痛苦,一旦開始,便有性命之虞。”

“她本該先擔心自己能否熬得過去,”閻倫說,“可她從始至終,隻問過我一句,那便是,‘行此法,是否便能保下腹中胎兒’——”

所謂煉胎之法,出自業已失傳的醫聖古籍。

古籍記載,此乃逆天之道,有悖人倫,若非窮途末路不得已為之,萬不可行。

閻倫年少時,曾拜當世杏林聖手陶明為師,被其收為關門弟子,頗得器重。

機緣巧合下,卻得見此術,從此癡狂,因此害得無數求醫婦人胎死腹中。陶明發現後,怒而將其逐出師門。

後來,閻倫以一手金針揚名天下,被征入太醫院,輾轉得了皇後賞識。

江氏多年無所出,數次被前朝老臣彈劾,恐後位不保,恰巧聽說此法,心生毒計——為與趙氏一爭,這才有意將麗姬與其腹中子納入自己的棋盤中。

“你的母親,為了能夠生下你,她每日服藥,周身出血不止;為補血,又需大量進補。藥性相衝,昏迷、嘔吐、乃至嘔血,於她而言,都是家常便飯。”

閻倫說:“殿下,你就像一隻寄居在母親腹中的食血獸,不斷吸食著她。起初,你虛弱,她傾其所有滋補你,後來,你變得強大,轉頭便不斷吞噬她——

所謂煉胎,煉骨、煉血、煉肉,本意便是從血肉孕育之時,便強行催化、捶打,塑其身、強其血,此乃逆天之法。她明知生下你,自己便時日無多,卻仍然還是在自己和你之間選了你。殿下,這便是你的母親。”

“……”

魏棄忽的撤開扣住他的手,猛地彆過臉去。

閻倫卻仍繼續近乎殘忍地、代他“回憶”著那些本不該他知的過去:“所以你三個月大時,她已肚大如球,你在她的腹中興風作浪,她幾次七竅出血、被腹中胎兒壓迫至斷骨。生產那日,更是慘烈至令人目不忍視。生下你後,過了整整半年,她仍無法自如行走,每日下身血流如注……”

“這些,她都曾說給過你聽麼?”閻倫道,“如若沒有,殿下又可否明白,她為何不說給你聽?”

話音落地。

近乎窒息般的死寂在暗室中蔓延開。

許久,閻倫幽幽歎息一聲,蹲下身來,從袖中掏出一顆丹藥,遞到魏棄嘴邊。

“殿下,”他說,“吃吧,吃了才能活。”

“……”

“縱然痛苦,還是活下去吧,殿下。”

*

三日後。

麗嬪被指私通內侍、穢亂後宮,賜白綾而死。

皇後江氏卻感念二人姐妹情深,不顧孕中體弱,在禦前痛哭求情,天子動容,準允其保有全屍。

白事由皇後手下的蘭芝姑姑一手主持。

有她在場,自然便也沒人敢去檢查:那條白綾的勒痕,究竟是在麗嬪死前還是死後,印上她纖細光潔的頸。

蘭芝當著魏棄的麵帶走麗姬的屍身時,隻同他說了一句話。

“娘娘托我轉告殿下,希望地宮諸事,不會再有他人知曉,”這位曾給他編草蛐蛐的大宮女,聲音溫柔,輕撫著他的頭,“否則,知曉者,死。殿下亦此生無緣得見麗嬪埋骨之地……願殿下三思。”

當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