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清晨的陽光從窗簾的縫隙溜進昏暗的房間喚醒睡夢中的人。床上側躺著的長發青年率先從淺眠中蘇醒,蘇醒過來的他輕輕撫摸身旁還在睡著的小孩的額頭。
呼吸綿長輕緩,體溫已經恢複到可以放心的溫度了。
高熱低熱在這幾小時未複發,能挺過這艱難的一晚,真是件不容易的事情。
一夜都沒怎麼好好休息,蘭波單手撐著床墊哈欠連連,他冷峻淡漠的臉上布滿了鬆懈下來的倦怠感,眼神飄忽不定地看向深色棉麻窗簾。
窗外陽光燦爛,蘭波心裡忍不住感歎:‘生病的小孩真的好難養,提心吊膽,殫精竭慮,時刻不能放鬆警惕…我真的沒照顧過這麼小的孩子啊…保爾你到底去哪了,為什麼這麼多年你都不來找我呢?’
睡眠不足的後遺症暴露了,前言不搭後語。
就在胡思亂想繼續誇張下去前,蘭波拍拍自己的腦門冷靜下來,他把被愁思纏繞得不能動彈的心弦撥回正軌。
疲勞的身體雖然依舊叫囂著——困,但精神上不能繼續沉湎過去。
蘭波抬起手,手背微微抵住嘴唇雙眼朦朧地打哈欠,生理鹽水從眼眶溢出濕潤稀疏長睫。
隨後,他動作輕柔地下床穿上毛茸茸的拖鞋站起身來,微微駝背,隨意抓了兩下亂糟糟的頭發,稍微順了順有些打結的發型。
他站起身後簡單活動活動筋骨,走向落地窗前一點點拉開窗簾。
溫暖又刺眼的日光帶著暖意照亮房間內的一切。剛睡醒的青年臉色蒼白,眉眼深邃,自帶憂鬱陰沉的氛圍感。金綠色雙眸中布著細小的紅血絲,臥蠶處的青黑色黑眼圈比先前更明顯。
他微眯著眼欣賞窗外生機勃勃的景色,有些不高興地緊抿著薄而淡的嘴唇,不願與世界聯係的孤高冷傲由內而外散發出來。
微涼的風吹動輕薄的紗簾,不多時果果被明亮耀眼的光攪得無法安眠,他抬手擋住光,困惑地回想昨晚他夢到的奇怪的夢。
夢裡有個和他很像的小孩,穿著白色襯衫,深藍泛白的褲子,手裡端著一個小小的玻璃碗,晶瑩剔透的碗裡裝著紅得發黑的大櫻桃。
那小孩赤著腳坐在秋千上,悠閒自在地晃悠著,雪白的小腳丫隨著秋千輕微地晃動。
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稀稀拉拉地落到他寧靜精致的臉龐上、小小的身上,微涼卻舒適的微風徐徐吹響樹葉,也吹動他柔順光澤的蓬鬆微卷的淺色長發。
連時間都慢了起來,變得優雅又美好。現在想來,果果也覺得能一直待在那樣無憂無慮的虛幻世界也挺好的。
在夢裡的感覺很玄妙,時間沒有概念,存在也沒有感覺,像一陣風環繞著。
如果說,隻是這樣,那肯定不能稱之為奇怪的夢!
躺在床上,果果努力地回憶後半段發生的事情。不知道看著秋千上的孩子過了多久,可能隻是一瞬間,但一陣古怪感促使他,借著那自己相似的小孩的視野,順著那目不轉睛的視線發現到夢境的另一角。
對麵的一戶人家,有草坪有大樹。樹下有個模樣清爽俊秀的白衣少年,側坐著在畫畫。
看不清在畫什麼,但總能察覺到那個少年抬手畫幾筆後,又停下動作偏過頭看過來,一直重複著這個動作。
很熟悉的感覺。
果果捏著眉心努力回想少年模糊不清的麵容——下一秒撇過窗邊的背影。他突然意識為什麼他感覺少年很熟悉了,因為那張臉和蘭波很像!
一個成熟,一個稚嫩。
原本迷霧重重的夢境一瞬間在果果的腦海裡撥雲見日,模糊不清的畫麵重新上演。
那個比蘭波更年輕的少年,一直在用一種悲哀又不敢相信的神情回望,他在畫布提筆繪畫,沒有上前的打算。
而那個和自己很像的孩子十分平靜地和對方保持著一條馬路寬的距離,誰也沒有乾擾誰。他一口又一口吃著碗裡的櫻桃,紅色的果汁染紅粉嫩的嘴唇、白皙的指尖,粉白的指甲。
櫻桃就好像血孕育的果實,顏色既豔麗又血腥,給人一種異常美麗的吸引力。
果果就感覺對麵那家夥一定是在畫眼前的小孩,而且他們還不認識。
直到小孩摸不到櫻桃,才想起自己該遠離對麵的人。他抹了抹嘴,抱著碗跳下秋千,小跑著回屋裡。
潔白的房屋門前有個非常美麗的女人站在門口一把抱起他走向屋內,女人溫柔地指責他又不穿鞋在院子裡走動。
隻剩下對麵那個白衣少年站在遠處靜靜地看著他,黯淡無光的眸子憂傷又悲切的,似乎在訴說著話語。
結束回憶,果果在心裡默念:‘太奇怪了!’
他思索片刻,還是覺得這真是莫名其妙得很啊!
陽光微風綠蔭,坐秋千吃櫻桃的小孩,長得和蘭波如出一轍的畫畫少年,美麗溫柔的婦人。
——這是什麼和什麼呀!
看著蘭波的背影,果果更是萬分不解。
做夢也就算了,夢境的構成要素還這麼奇葩,有哪一個是他真實經曆的事情啊?
他兩隻手隨意搭在潔白的薄被子上,窗台旁青年的影子落在他的手上,影子緩緩轉動,青年轉過身來,一臉驚喜的表情。
氣質儀態大概是最飄忽不定又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啞口無言的果果不得不醒悟過來。即使兩個人的模樣相像到恍如一人,但不是就是不是。
——他腦海中的人不是眼前的男人。自己不是那小孩,少年不是蘭波。
晨曦光耀下,過分優越的相貌是會閃閃發光的。
細軟蓬鬆的微卷金色長發折射著聖潔明耀的色彩,與發絲同色的濃密纖長的睫毛輕輕顫動,閃爍著鑽石的光點。
天藍色雙眸,像極了陽光下波光粼粼水潤飽滿的極品海藍寶,白皙透亮的肌膚細膩無瑕,精致美麗的五官如同百般雕琢的絕美藝術品。
他在用一種沒有任何殺傷力的目光,靜靜地凝視著一個人,而這種純粹的乾淨卻讓人為之震撼。
蘭波轉過身就看到這一幕,他無數次對著回憶流連忘返的乾淨得沒有雜質的通透眼眸,曾經最無法忘懷的色彩。
很長一段時間懵懵懂懂地跟在他身後,在時間催化下一點點站到他身邊並肩作戰,最親近的人。那本該永遠保持雨後天晴般悠遠的天空,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多了他無法理解又妄作解讀的思緒。
那雙眼睛裡裝著的天空不再燦爛輝煌,蒙上了一層無法驅散的陰霾,即使是恍如北歐最浪漫的神明的絕色相貌,也會因為漸漸封閉的心靈窗戶,而變得晦暗起來,一點點失去靈魂的色彩。
蘭波難過地意識到一切可能是因為他而起的。
即使心裡感到難過,但本能讓蘭波做出最合適的反應,他笑著問道:“是我吵醒你了嗎?”溫和的笑容在青年臉上綻開,一瞬間驅散了他周身的冷漠氣場。
“我沒事了。”淡然地回了句,果果移開眼看著天花板上的燈,貌似冷淡地說道:“你看起來很辛苦,沒事就該去休息休息,我現在可以照顧自己了,不用你時刻看著了。”
錯開對視目光的那刹那間,蘭波對他平靜的態度感到幾分失落,但聽到後麵關心的話語,他又情不自禁地感到高興起來,“放心,我現在很好。”
麵對青年的好意,至今一直缺少關愛的孩子感到幾分麻煩和難為情,耷拉著眼皮不時地轉動眼球。
蘭波懷揣著喜悅,走到床畔輕柔整理果果臉上的碎發,溫和地說道:“感覺還是有點不正宗,重新來一次吧!”
果果不解地看向他,青年低下頭,靠得很近,頭發落在他身上的薄被子上,語氣婉轉悠揚地向他問好:“早上好!果果,歡迎你來到我的生活中,和我一起迎接煥然一新的人生。”
“今天天氣很好,你想要吃點什麼嗎?”低沉又磁性的男聲鑽進果果的耳朵一陣癢意,他忍不住揉揉耳朵,確定自己沒有聽錯什麼。
和對方一起開始新的人生……茫然無措浮上果果飽受不公對待的心臟,他用小手指著自己的鼻子,想到自己已經離開牧神的掌控,驚訝地瞪大眼睛看著微笑的男人,“你是在叫我果果?”
蘭波被他這副天真又無辜的小動作打動,臉上露出微笑表情,一邊頷首點頭,一邊解釋道:“昨晚你自己說的,你說你叫果果,糖果的果。忘了嗎?”
果果蹙眉思索,眼珠子靈活地轉動,舔了舔唇,回憶起昨晚他的確聽到誰在說話,還模糊不清地答了幾句……
好吧!真的是他自己說出去的,還說了什麼來著……想不起來了。
蘭波傾斜著身子,眉眼帶笑望著小家夥那副苦惱的小模樣,“想起來了嗎?”
“想起來了。”果果點點頭,贅述著他的姓名,“阿爾蒂爾·蘭波……蘭波。”
蘭波嘴角上揚,道:“是的,那我的名字,你想怎麼叫都可以。”
與昨天相比,現在的果果眼神中多了點幼童獨有的神韻,虛無的眼神有了個微弱的著力點。
這一幕似曾相識,蘭波仔細回想,憶起他當年初次和魏爾倫交換名字時的一幕。
保爾·魏爾倫和阿爾蒂爾·蘭波在獲得新名字的那一刻,即使還茫然,但心裡已經產生了想要追尋自我價值的意識,和實現願望夢想的信念。即使從事著不允許暴露的特殊職業,也在那寂寞孤獨的時光裡找到一個可以信任依賴、可以托付終生的知心好友。
——名字,使他們從芸芸眾生裡脫穎而出,成了彼此在人世間的錨點。
深知名字多重要的蘭波樂見其成看到這樣好的變化,他是第一個知道對方名字的人,也是對方人生中第一個認識的付出性命也要達成約定的人。
他的視線會隨他而動,想法會因他而改,隱藏的情緒也會為他的存在而起起滅滅。這是不是意味著中原中也沒有他更重要呢?
偶爾幼稚的大人也會為自己幼稚想法暢然一笑。
這在果果看來很莫名其妙。
蘭波麵露欣慰拂過他那頭散落在枕頭上的長發,“看來,是想起來就行了,以後我就叫你果果了。”
果果並不排斥,他應道:“好呀!”
一切向著好的路上前行。在蘭波心中,孩子就該有孩子的模樣,不能繼續把不正常當作正常。
活下來那自然要適應這個正常的世界。正常的世界沒有牧神,不需要忍耐痛苦,壓抑自我,可以釋放自然的天性。
這個過程或許很長,但不會是永遠。蘭波做足了心理準備來接受未來一切可能,不論果果是不是代替他親友保爾·魏爾倫而出現的,他都不會拋棄掉果果。
此刻蘭波漫無邊際地想起親友:‘保爾知道這世上有和自己相同遭遇的孩子,一定也不會那麼寂寞了吧。’
被排除在外的中原中也如果知道了,大概會很高興也很無語蘭波的想法。
遠在千裡之外的魏爾倫,編著小辮子的動作戛然而止,他虛抵著發癢的鼻子,忍不住打了個小噴嚏,“我感冒了嗎?最近怎麼老打噴嚏。”
而對果果來說,他得調整好心態,來麵對自己的新生活。
熟練掌控的重力操作幫助果果不用費勁就能坐起,抬起頭仰望著下巴上多了許多黑點點的黑發青年,學著他先前的問好,說:“早上好,蘭波。”說完,饑渴感越發明顯,他舔了一下發乾的嘴唇。
蘭波配合道:“我很好,你呢?”熟悉的問安語調讓他那顆孤獨許久的心感到溫暖和安慰。
他們互道姓名,互問早安,互相關心,未來有天或許就會變成家人一般的存在。
未體會過這樣平凡祥和的相處之道,又怎麼能意識到自己遭受的對待是多麼的可惡。
果果的眼眸閃過無數破碎的玻璃,希望的光芒正在一點點地亮他荒無人煙的世界。
他直白對包容著自己的青年說出此刻的所需,“蘭波,我想喝水了。”
當他的話音落下,蘭波就起身去倒了杯涼白開端給他。
接過來,果果雙手捧著玻璃杯慢慢地將一杯水喝光。
他眯了眯眼,舔了舔濕潤的唇,雙手捧著玻璃杯子,眼神饜足地回味著水的甘甜滋味。
站在一旁的蘭波表情放鬆下來,他挽起鬢邊遮擋視線的發,彆到耳後,棱角分明的臉上露出更深的笑容,打趣道:“杯子,不給我嗎?”
“喏!”果果神態平靜,自然地伸手把杯子還給蘭波,一舉一動給人一種尤為認真的正視態度。
蘭波從上往下看的角度清晰地看到濃密纖長的睫毛,連眼睛裡的晶體都一清二楚倒映在視網膜上。
很像一隻優雅矜持的火焰色布偶貓,有點高冷,但真的熟悉親近了就會不自覺向人敞開內心的柔軟,時刻散發著純白無辜的萌態。
所以說!是所有的小孩都這麼可愛討喜讓人心軟麼!還是這就是獨屬於他的特例的特點呢?
蘭波好懷念以前還不能掩飾自己的表情的親友。
“果果,還要睡嗎?”心懷美好想念的蘭波接過杯子放在床頭櫃上問道。
果果回答:“不。”他掀開被子下床,並沒有多在乎身上的傷會因為他的動作而如何,也不覺得赤腳踩地的舉動不合邏輯。
這倒讓蘭波有點無奈了。明明拖鞋就在地上,但完全被忽視存在,他將小小的拖鞋遞到果果麵前,提示說道:“果果,你忘記穿鞋了。”
果果反問他:“一定要嗎?”
蘭波點點頭:“一定!我沒有全鋪地毯,地上很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