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盤嶺風水雖然極惡,但人既已入土,若不是準備另遷寶地,便平白無故地將死者從土裡挖出來,乃是對死者的大不敬。蘇英見狀微愕,然則她與這孩子相處兩年之久,最是了解她個性執拗,做任何事都是不到黃河心不死,很快明白她定是要親眼看見父親的屍首才肯相信淩稟忠確已命喪黃泉。
沙土結成團,越往下越是堅硬,還混雜著許多石塊,莫說淩澄一個小孩,縱使是成年大漢的力氣,若手無工具,照樣難以挖掘。蘇英皺眉道了一句:“你手會出血的。”她充耳不聞,蘇英無奈,隻得運勁於掌,“砰”的一聲掌心驀地拍向地麵,石土登時鬆軟。
旋即她們兩人一起挖了下去,不過片刻,一張紫黑色的麵龐漸漸出現於她們眼前。
看來淩將軍是被皇帝賜毒而死?蘇英越發感到悲痛,卻也明白此刻另有一人心情必定比自己更痛上百倍,第一反應看向淩澄,隻見女童神色木然,雙膝跪在淩稟忠的屍體,竟沒有任何動作。
蘇英突然意識到,她隻在最初聽到淩稟忠死訊的那會兒流了兩滴眼淚,之後居然再未哭過。
大悲大痛,鬱結於心,不加以發泄,必會對身體造成傷害。蘇英不知如何勸她,隻能輕拍拍她的肩膀,低聲道:“符離,你……你哭一哭吧……”
此時此刻的淩澄不說話,不出聲,不再落一滴淚。
隻因她心中燃著怨恨的火焰。
恨意在現如今壓過了她的悲傷哀痛。
風聲謖謖,蘇英見她沉默,更不放心地喚了一聲:“符離……”
淩澄緩緩張開嘴唇,終於發出聲音:“你為什麼不救他?你不是說你來我家是為報恩,他是你的大恩人嗎?你為什麼不去牢裡救他?!”
一字一句,咄咄逼人。
很沒道理的埋怨。
蘇英理解她的心情,倒不怪她,心忖這事確實有些奇怪。
當日大批官兵包圍淩府,蘇英本是想要仗著自己的輕功先將崔琅真救出,崔琅真卻道自己身為此間女主人,無論發生何事,都絕不能丟下府上其他人不管。她隻好計劃著先找到淩澄,將這孩子安置在一個妥當安全的所在,再設法營救淩稟忠與崔琅真等人。畢竟淩稟忠“犯”的是謀逆重罪,三司會審,怎麼著也得審個把月吧?
至少個把月的時間,她可以思索出更穩妥的營救方案,或者尋求一些江湖朋友的幫助。哪裡料到朝廷如此迫不及待要了他們的命——是皇帝之意嗎?正思索間,東麵草叢裡忽地傳來一陣窸窣的摩擦聲響,她瞬間轉身,手握刀柄:
“是誰?!”
淩澄聞言一愣,抬起雙眸,順著蘇英的視線望過去,不一會兒那草叢裡竟走來一名身著深色衣裳的男子,約莫三十來歲的年紀,看見淩澄,臉上露出驚喜之色,想了一想道:
“敢問這位小娘子可是姓淩?”
白光驟然亮起,蘇英在刹那間拔刀出鞘,刀刃架上那男子脖頸:“你到底是什麼人?”
“女俠饒命!女俠饒命!”那男的嚇了一跳,趕緊解釋自己的身份,“小人鄭啟,乃是大理寺中一小吏,因敬慕淩仆射為人,知他絕不會做那等大逆不道之事,恰巧看守他的幾名獄卒與我是一般想法,我得以私下裡在獄中與淩仆射見麵說話。可惜鄭某人微言輕,救不了淩仆射的性命,隻能問他有何遺願,隻要我力所能及,必定儘量幫他辦到。他聽罷鄭某之言,沉默半晌,感歎自己一生俯仰無愧,唯獨對不起妻女,因此告訴鄭某,他有一女名喚淩澄,現不在京中,但如果淩小娘子回京得知他已死的消息,或許會來馬盤嶺查看他的屍體,便委托鄭某轉告淩小娘子一句話。剛才我見這位小娘子和淩小娘子的年紀似乎差不多,所以才會問她是否姓淩。”
淩澄的閨名,的確不會有多少外人知曉。蘇英聽到最後,已信了他的話,當下收回長刀,淩澄心中一慟,立刻問道:“我阿父讓你跟我說什麼?”
蘇英則先問另一事:“淩將軍是何時被賜死的?”
鄭啟也先回答蘇英的問題:“昨日。”
蘇英道:“那你現在才來這兒?”
鄭啟道:“鄭某白日裡有許多公事要忙,夜裡又不能隨意出門。隻得等天黑透了,避過金吾衛的巡邏,悄悄來馬盤嶺看一看。”
他一個不會武功的普通人,冒這麼大的危險,倒真是難為他了。蘇英立即抱拳,向他致謝。
鄭啟歎道:“天下人皆知淩仆射之冤,願為他做些事的不止鄭某一人。淩仆射下獄後,聖人下令查抄其家,負責此事的其中一名軍士是鄭某朋友,他也讓我詢問淩仆射,有什麼想要留下來的物件。淩仆射思考良久,說倘若方便,我們沒什麼危險,有一樣東西希望我們能取出來。”
說到此處,他停頓語音,伸手從懷裡摸出一柄匕首。
刀鞘比普通匕首更長兩寸,通體漆黑,乃陰沉木製成,並無任何寶石裝飾。
“淩仆射要鄭某轉告小娘子,若你能夠無恙,不必為他報仇,一定要先保護好自己。”
淩澄的雙手有些顫抖,緩緩接過鄭啟遞來之物。
這是她想要了太久的匕首。
可她沒有想過會在這種情況之下……
馬盤嶺安靜下來,在場三人都有良久不言語,淩澄握將緊緊握著的匕首放在自己心口,遽然道:“你是大理寺官吏?那你知道我母親……”
“淩娘子放心,淩夫人如今還在人世。”
“你曉得她現在在哪裡?”
鄭啟猶豫有頃,方點點頭道:“我曉得。”